司命
萬天之墟結界恢復得蹊蹺,司命有些不安,她與長淵在天地間隨意遊蕩了幾日,兩人商量了一番最終還是決定要去無方禁地看一看。萬天之墟與無極荒城是連在一起的,若是有什麼變故定是兩地一起發生。
再回無方之時,無方山中的先天靈力已弱了許多,想來是與荒城被毀影響了天地元氣。無方此時已成了一座空山,無方弟子盡數出山去捉拿逃出荒城之後還欲爲惡世間的惡人。荒城中的人不好對付,連長武也親自動了手。
司命心中有些愧疚,但看了看身邊的長淵,她又覺得不管她做什麼孽,只要救出了長淵,別的事她都可以慢慢的去贖回來。
她抱住長淵的手臂蹭了蹭:“要是哪天你敢負了我,我就……”她本想放一句狠話,但是到最後卻只能弱弱的說出一句,“我就不會再理你了。”
長淵怔了怔,眉眼中浮現出幾許笑意:“這確實是最嚴厲的懲罰了。”
一路暢通無阻的行至無方禁地,司命卻爲眼前的景色呆了呆。
荒城大門赫然立在禁地湖泊乾涸的湖底上,巨大的城門破開,荒城之中肆虐的狂風捲着城中黃沙逃一般的奔涌出來。
而在城門之中,有一個身着天青色衣裳的男子半跪在地上。他的背影看起來向一個孤寂的英雄,挺直的背脊彷彿要支撐住天地。他身上流下的血染紅了一大片地,在重重黃沙之中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讓司命以爲他身上的血似乎已經流盡了。
司命緩步走上前去,待行至那人面前,她微微一怔,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長淵在她身後剛好將她接住,他看了看跪在那處,氣息已絕而雙眸未閉的長安,拍了拍司命的頭:“不怕。”
司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轉頭望向漫天的黃沙,她終於知道有哪裡不對了,女怨是城主,她的怨氣籠罩着荒城無盡無頭的白日,而現在怨氣卻徹底消失了。司命面色白了一白,了悟道:“難怪當初她那麼輕易的答應我,原來竟是一心求死。”
她又回頭盯住長安未瞑的雙目道:“你爲救她以命祭封印……若是她看見了,不管這些年再怎麼怨,心底定然也是高興的。”司命走上前去,手輕輕覆上他的眼,幫他閉上了眼,“若我是女怨,定會原諒你吧,來生你倆若遇見,你再好好珍惜好好對待她就是。”
司命收回手,看着長安浸了滿身的血而仍倔強着不肯倒下的身軀,她恍然記起在爾笙那一世中,她頭一次看見長安之時,藍袍仙人眉目清冷,身姿挺拔如竹。
這還沒有過多久,時間卻已繪出了許多人的一生一世。
她轉過身,長淵仍舊淡淡的凝視着她。司命淺笑道:“長淵,咱們欠下了不少的債呢,該怎麼辦呢?”
“一起還便是。”
“嗯,那你說說咱們要先還誰的債,長安和女怨的,被我扔在天界的小蘭花的,還是……”
“司命,我們應該先去討債,那添弟……”長淵眸光微凝,“該揍。”
司命微微一愣,隨即笑了:“他不來招惹咱們,咱們便不去招惹他罷。”司命話音還未落忽見荒城外的天空層層黑雲壓下,陣陣鼓聲如雷一般敲響,聽得人心底發慌。
司命微微一挑眉,這樣的陣勢她曾經有幸在陌溪神君身邊見過幾次,不過每次她都是高高站在那方黑雲之上,看着十萬天兵天將下界剷除魔孽,滌盪反叛天庭的叛黨。司命從未想過有一日她竟也會站在這黑雲的下方,接受來自天界的審判。
長淵手臂一動將司命護在身後,斜斜看了她一眼:“你瞅,他來招惹我們了。”
聽出他淡淡的言語中竟帶着些許揶揄的意味,司命撇了撇嘴道:“既然如此,我也沒甚辦法了,大不了你也去招惹招惹他好了。”
司命知道天帝和自己一樣,自從修成真身之後便一直乾的是文活,他肚子那點水比自己實在多不了多少,若要天帝與長淵單打獨鬥,想也不用想上古神龍定是完勝。但天帝那廝藏了不少秘寶法器,現今又有十萬天兵助陣,或許連戰神陌溪也在其中,長淵一人,只怕……
司命思忖着點了點頭,道:“長淵,大丈夫不以強凜弱,今日我們暫且放過天帝一馬,改日找個時間攻他□。”
長淵微微眯起了眼:“我們要逃嗎?”
被長淵一語道破,司命也不尷尬,正經的點頭道:“嗯,要逃。”說着她拉了拉長淵,長淵卻難得不聽話的站着不動,神色難辨的看着她,眉目間莫名生出了點黯然,
“添弟如此……你還護着他嗎?”
“什麼?”他聲音說得小,司命沒聽清楚。
長淵卻趁司命呆神的一瞬拔出了一直佩在司命腰間的一鱗劍,他冷聲道:“別人便罷了,只有他,我不會放過。”
司命不知長淵對天帝爲何有這麼大的怒氣,待還要再勸,只覺腦子裡面有股鑽心的痛,仿似什麼利器鑿穿了她的頭顱,她面色驀地一白,想忍卻實在忍不住一聲痛哼。
長淵一怔,卻見司命身影一晃竟捂着頭直直往地上倒去。
長淵大驚,邁步上前,忙接住司命連聲問“怎麼了”。
“頭……有點暈乎。”
長淵知道她定有事瞞着自己,現在也沒時間逼問,只得凝出神力貼在她的額頭上,意圖幫她舒緩那股疼痛。卻不想他這舉動更加深了司命的痛苦,她額上冷汗流得愈發急,面色更是如紙慘白。
長淵不敢再動作,將手挪開之時忽見司命額頭之上出現了一圈抹額一般的咒文。
上古咒言長淵自是識得,他眼一掃,當即臉色更爲陰沉的冷了下來。
他一手抱起痛得幾乎快暈過去的司命,一手握緊一鱗劍,腳步沉着的邁出了荒城城門:“別怕,這次我定護你平安。絕不讓你受半分欺負。”
黑雲壓城,滿天神佛神色皆肅,天帝泛着金光的座駕位於十萬天兵之中,他見長淵抱着司命出來,手一揮,震懾人心的鼓聲戛然而止,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下方兩個人影,掌心浮現的黑色咒印驀地一深。
下方司命額上的咒印跟着變深,她不由痛哼出聲,但這一下卻將她痛得清醒了許多,她勉力撐住身子擡頭望向天帝。眼中盡是不屈與嘲諷:“十萬天兵前來捉拿我夫婦二人,帝君着實看得起司命。”
她聲音雖小,卻內含神力,令在場衆神聽得清清楚楚。
“夫婦二人”四字將諸天神佛們刺了一刺,在這裡的人誰不知道前兩天天帝還想與司命成親,婚宴都辦了一半,新娘卻跑了……沒想到她竟是跑到了下界給天帝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甚至不惜毀了萬天之墟與無極荒城這兩處封印,冒着被天譴的風險也要給帝君戴這頂綠帽子。
這帝君爲人……着實有點失敗。
聽了司命這話,天帝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手裡的咒印慢慢隱去,他道:“司命,神龍遺子到底是何物你也未曾真正知曉,此番作爲實在荒唐可笑。”
司命一愣,真正的長淵?
回龍谷中沖天的龍柱和龍柱之上纏繞而上的“怨”字突然浮現在腦海之中,司命默默望了長淵一眼。
長淵摟着司命的手臂微微一僵,他挪開停留在司命臉上的眼光,直直望向天帝,金眸裡冰涼一片,他道:“你若不解咒,我便讓你知曉真正的神龍遺子到底是何物。”話音一落,大風呼嘯而起,捲上天際,生生將十萬天兵腳下的黑雲吹得震顫不止。
衆神皆驚,沒想過他的力量竟蠻橫至此。
“狂妄。”天帝揮了揮手,四名青甲神將駕雲而出。
司命識得那四人,他們乃是陌溪手下的四名猛將,這幾人在一起作戰了數千年,默契配合皆是一等一的好,即便是陌溪同時與這四人對戰只怕也討不了好。
她握緊長淵的手,心底有些緊張,暗自思忖着脫身之法,哪想長淵卻摸了摸她的頭小聲道:“若以後你我想要安定的生活,今日一戰必要將他們打得無話可說才行。你別怕,我先逼添弟把你的咒解了。”
司命心思一轉,也只有點點頭,她遲疑的拿出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漱魄,正琢磨着要不要給長淵悄悄佩在哪裡,以防他走火入魔,被爾笙當初的魔氣控制。
長淵見了她動作只搖了搖頭推開司命的手:“無妨,當初控制爾笙的那陰陽魔人早被我消化掉了。”
司命驚住:“那是……邪靈珠,上古魔物。”
長淵點了點頭:“正好,我是上古神龍,他在我體內沒鬥得過我。”
“他被你消化掉了?”司命愕然,“全排出去了?”
長淵耳根有些紅,他道:“尚未排出,只因爲消化得一滴不剩……”
邪靈珠的力量有多大司命不是不知道,而今或許連長淵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強大,她怔怔的問:“你爲何不見半分喜悅?”
“當初在萬天之墟沒覺得有甚好喜悅的,而今卻是與你在一起,有了更喜悅的事,一時忘了說。”
司命笑了:“別將這諸天神佛打哭了,給他們留點面子。”
長淵應了,適時四名神將之一忽然砸了個響雷下來,長淵手一揮,金色結界平地而起,將司命圈在其中結結實實的護住。司命將漱魄放到長淵手中:“告訴天帝,咱們不稀罕他的東西了。”
長淵眸光在司命手掌中的那個乳白色珠子上微微一流轉,司命的意思他懂,他不禁抿脣微笑:“好,不稀罕他。”
手中一鱗劍光華大盛,重回主人手中另它倍感興奮,劍上流光輪轉晃得天上一些愛劍的將士眼紅,長淵身形一閃眨眼間便行至四名青甲神將面前。一鱗劍尚未砍下,劍氣便已凌厲的刺破了四名神將身上的甲冑。
四人登時大驚失色,忙散開身影,分據東南西北四方,將長淵圍在中間,哪想長淵根本不理他們擺出的陣法,將一鱗劍徑直向西方拋出,逼得位居西方的將士不得不閃身躲避,長淵手中龍氣一凝,一鱗劍便又尋着軌跡飛了回來。它去得急回來得更急,那西方那青甲神將慌忙躲避之下被刺破的腰際。幸運的是,還好他躲得快了點,否則這一劍刺來,爆的便是他□……
衆神看得瞠目結舌,其餘幾名與長淵對戰的神將大罵卑鄙,長淵理也不理,就着西方的那個缺口將手中的“漱魄”狠狠擲了出去。
諸神皆是大驚,只因他擲出“漱魄”的那一方正巧是天帝御駕所在。
“哧”的一聲,“漱魄”被天帝面前的結界擋住,乳白色的聖物此時與結界激烈的摩擦着,轉出了些許青煙與火花。天帝想起那日司命向他求要這顆珠子時的模樣,手掌驀地收緊。他鐵青着臉色,眸光未在長淵那方停留半分,直勾勾的盯住了下方在長淵結界保護中的司命。
她臉色看起來很難看,想來這噬心的咒術定是讓她極不好受的。只是她還撐着身子目不轉睛的盯着與天將對戰的長淵,眸中的擔憂與愛慕之色讓他看得想挖出她的眼。
天帝食指在御座上輕輕點了兩點,身後的鶴仙會意,命人將天宮圈養的兩隻兇獸牽了出來。兇獸一掙開枷鎖便直直向長淵撲去,畜生不懂得害怕,越戰越勇,長淵一時也被糾纏得無法脫身。
天界人多,用車輪戰術消耗長淵神力再適合不過。
天帝冷冷一笑道:“幽冥地府大門已開,只等將此孽龍捉住打入十八層地獄之下,你既是不願再呆萬天之墟,朕便再給你換個地方罷。”
司命的目光終是轉到天帝身上,脣邊的諷笑愈發刺眼:“帝君,你的品性越發卑劣了。”
天帝拳心一緊,小小的催發咒印,司命果然捂住頭,收斂了脣邊的諷刺。天帝火氣漸消,他悠悠道:“司命星君可知爲何到如今地步我也未曾下過命令將此龍斬殺?”
司命頭痛欲裂,但卻仍倔得不肯服半點輸,她笑道:“自是你沒那本事。”
“朕確實沒那本事。”天帝半點不避諱道,“你可知上古神龍一族滅絕之時爲何獨獨留下了他?彼時他不過是一隻神力微末的幼龍,當時的天帝既有能力滅了神龍一族,爲何還要費那般大的力氣將他獨囚於萬天之墟?司命這些問題你可有好好想過?”
司命眯起了眼。
正被纏得無法脫身的長淵聞言眸光一狠,手下一鱗劍流光一轉,兩頭兇獸命喪當場。鶴仙早有準備,口令一出,數百名天兵一擁而上再次將長淵纏住。
“長淵長淵,原本應當喚做長怨吧。”天帝涼涼道,“由上古神龍一族長久不滅的怨氣凝聚而成,化爲龍身,成爲永生永世也不會滅絕的怪物,神龍一族以這樣的方法延續自己的血脈。現今我沒本事殺了他,當時的天帝也沒本事斬殺這樣的怪物,無奈之下才將神龍怨氣囚入萬天之墟。”
諸天神佛已鮮少有人知道這其中隱秘,此時聽天帝如此道來皆是一陣心驚。
這樣長久不滅的怨氣……着實留不得。
司命怔然。
女怨乃是天下女子怨氣凝聚而成,但是她本是人,由天地而造,肉身的殞滅自是生命的終結。然而長淵卻與女怨不一樣,他是神龍怨氣凝聚而成,不得天地鍛造,不在三界五行之中,這天地之中自然沒人能殺了他。
長淵無生,亦無死,真正算是這世道的一個誤入者。
天大地廣,卻沒有一處是他的歸屬。
司命腦海中突然響起許久之前,長淵望着回龍谷中的龍柱,對爾笙輕言道:“爾笙,現在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東西了。”
原來,那時他說的這句話竟是這樣的意思。想來,長淵也定是那時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那時的他,到底又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樣的話的。
他的悲傷,無助,心底暗藏的萬年寂寞誰人能解……
天帝涼涼道:“如此一個魔孽,遲早有一日當毀了天地,你與他在一起可是想清楚了?”
數百名天兵已被盡數斬殺,長淵怒紅的眼更像因爲哀傷而紅了的眼眶。一鱗劍殺氣騰騰的握在手中,長淵沒有看司命,只定定的向天帝那方而去。或許他不是不想看司命,只是心中藏了些許自卑,些許害怕罷了。生怕看了一眼,便在她眼中看出對她自己的驚怕與嫌惡。
其實司命一直都知道長淵不是無所顧忌的霸道男子,他心底也是那麼害怕被拋下的孤獨,他其實一直像個孩子那樣……
脆弱。
“帝君,或許你不曾知道,近日來司命經歷了些許事又憶起起了些許事。此前我一直認爲天命可恨,定人生死,限人自由,但是在現在看來卻不盡然。天地蒼茫,衆生渺渺,所謂天命,不過只是我們在某些轉折的關頭自己做的一些或對或錯的選擇罷了,每個選擇皆是由心而生,說到底,決定我們命運的不過都是自己。”
“且不論長淵在未來的某一天是否會毀了天地,至少在現在,他在我的眼中善良並且對天地萬物懷有好奇於珍惜之情,他尚未滅世,你們便以滅世爲由要將他永生囚禁,這不是天命,這不過只是天帝你的命令罷了。”
天帝面色陰沉,森森的盯着司命。
“你們打着拯救蒼生的名義,舉着防範未然的旗號,派十萬天兵、諸天神佛來誅一個無罪之人……”司命頓了頓,揚聲道,“若這便是你所謂的神仙之道,那我司命,在此立誓,從今往後,生生世世萬劫再不復仙!”
快結局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