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雲層以深藍爲底,如同潮汐一般席捲整個天際。戰亂過後的城市是一種懾人的死寂,偶有幾隻過街老鼠, 竄過廢墟, 沒入磚磚瓦瓦里。
破舊不堪的房屋矗立在城市西面, 在這荒蕪一片的地方顯得很是礙眼。
“呀類呀類, 戰爭再不平息, 店裡的餅乾就要過期了。”沐浴完後兩袖清風的浦原坐到了店外的門廊上,紙扇輕搖,脣角微揚。
一抹小黑影閃過, 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三道爪印。黑貓這才滿意地端坐到浦原身邊,金眸望着遠處覓食的野貓。“眼神早就出賣你了, 喜助。”
手指撫上刺痛的側臉, 浦原習慣性壓了壓帽檐。深吸一口氣, 他坐直了身子。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眸,原先上揚的脣角一點一點垂下。
“市丸銀和七海都來過了, 需要換地方麼。”
“那麼麻煩的事情,還是算了吧。”
金眸瞥了一眼身邊的男子,夜一道,“七海變了。”
“所以才說,我們認識的那個皋月七海, 根本就不存在。”
“不是所謂背叛的變化。”輕嘆一口氣, “不知道怎麼描述。就像日世裡向她揮刀, 若是以前的七海, 一定會先牽制住她, 然後強迫他人聽她的解釋。無論別人信還是不信,她都要解釋完才甘心。”
浦原凝視夜空沉默了一會兒。的確是這樣, 上午他若不出手攔住日世裡,七海說不定已經身首異處了。七海手中那從手心一直蔓延到指尖的黑色曲線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他蹙眉。也或許,她是真的沒有能力去阻擋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久久等不到回話,夜一再次瞥了一眼浦原。“即使被利用,你剛纔還是保護了她。”
“習慣了。”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他繼續道,“從她莫名其妙地闖入,到稱呼我喜助哥哥開始,就習慣了保護她。”甚至,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還有寵愛。”
斜睨了一眼調侃他的夜一,浦原雙手撐住身後的木板,身子後仰,望着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樣的背叛與出賣,他都可以一笑置之。
唯獨,她不可以。
那個,將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徹底踩碎的女孩。
輕吐一口氣,浦原舒展了眉頭。雖然七海的出現打亂了他的思緒,不過也該到此爲止了。他有更重要的事,亦有別的,必須承擔的責任。“忘了吧。”
“忘了愛過她?”
“呀類,調侃的話,點到爲止吧,夜一桑。”
與其說忘了愛過,不如說是忘了還愛。
穿上木屐站起身,浦原拉開了商店大門。腳步頓了頓,他回首,“對了,能否請夜一桑幫個忙。”
黑貓轉過身,擡頭望向浦原。
“我想知道,涅繭利對她做了什麼。”
“心疼了?”
尷尬的笑容瞬間浮於臉龐,浦原腦後滴下碩大一滴汗水。他撓了撓後腦勺道,“所以說不要再問這樣的問題了嘛。”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選擇相信七海。”
笑容一點一點收起,浦原垂下手臂。眉心逐漸皺起,眼神也緩緩黯淡了下去。若是她沒有承認自己仍然跟在藍染手下,沒有散發出和那晚相似的殺意,那麼,看着她的眼淚,他說不定會做出這種瘋狂的舉動。
脫下帽子,浦原垂首。“拜託了。”
***
門未關緊,留下一條細縫,月光趁機鑽進了屋內,在地面上拉出一條細長的金絲。風鈴在微風中搖曳,發出生硬且斷斷續續的音律。
被陽光阻隔的角落裡,女孩單臂抱腿縮在那裡。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留下一條暗紅色的傷疤。晶瑩的淚水劃過傷口,自疤痕的末端流下。右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無力地垂在腿邊。
“……好過分……”
沉默了近兩個時辰後,七海只憋出了這樣一句話。她在等他回來,而他,在很早之前就不要她了。
甚至還全盤否定了過去的一切。
才止住的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七海將頭埋進雙膝內,肩膀因抽泣不斷顫抖着。“……好過分……”
房門被人輕輕拉開,月光瞬間充滿了整個屋子。
淡金色的光芒對七海很是刺眼,她別過頭,用左手擋住了突如其來的光芒。直到來人關上大門,她才垂下手臂。
桌上的燭燈被點亮,來人走到七海身邊站定腳步。待視線漸漸適應了亮光後,她擡首。印入眼簾的是正抱肘一臉不滿看着她的皋月。綠髮在紅燭的映照下,顏色深了一圈。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眉頭緊皺。
安靜半晌後,皋月單膝跪地蹲下身,同時伸手拂去了七海臉頰上的淚水。“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太不像話了。”
拍掉皋月的手掌,七海移開了視線。
“我們是沒有感情的,你何必用想象的枷鎖來束縛自己。”淚水在掌心漸漸風乾,皋月握緊拳頭站起了身。“你認爲你是真的愛上了那個男人麼?別開玩笑了。”
“剛當上氣象局局長的時候,你需要精神上的寄託,所以你選志波海燕作爲目標。志波海燕結婚以後,你必須得換一個玩具,所以你呆在了浦原喜助身邊。浦原喜助離開瀞靈庭後,你少了胡作非爲的後盾,於是你跟隨了看似非常溫柔且十分有包容力的藍染惣右介。”皋月深吸一口氣,淡定吐字。“你還不明白嗎,他們都只是你玩樂的墊腳石。感情這種東西,你永遠都不會有。”
七海輕搖頭,“不是這樣的……”
迫使七海看着自己的雙眼,他反駁道,“只能是這樣。剛纔在現世的時候,你想殺了那個男人吧?無法控制自己心底的情緒對不對?不要剋制了,那纔是真實的你,皋月。”
“閉嘴……”
捉住七海右手手腕,擡到與她耳朵齊平的位置。男人的聲音愈來愈冷,“這隻手離殘廢不遠了吧。你應該很清楚,那種藥劑會對魂魄產生副作用,而對你的體質來說卻是致命的。爲了那種根本不存在的感情,值得麼?”
用力晃動手肘,七海將右手從那男人手裡抽了回來。她喊,“我叫你閉嘴!”蜷縮了一下身子,她放低了聲音,“……他們不是墊腳石,他也不是玩具……剛纔的殺意也是假的,不是我主觀的……”
“友情,愛情,都是你爲了利用他們而撒得自私的謊言。”
“不是的……”
“語氣都開始不確定了,這代表你對我的話有了共鳴。”
“……不是的……”
還想說些什麼,細微的腳步聲卻打斷了皋月。綠眸往門外瞥了瞥,他離開了房間。
腳步在門外停頓了一下,藍染一手搭在門框上,一手推了推眼鏡。既然皋月七海已經和浦原喜助見了面,那他也差不多是時候向七海下最後通牒了。
只是,門後的情景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
哪怕是浦原喜助剛離開屍魂界的那段時間,七海都沒有這般失魂落魄過。她單手捂住左耳,一邊搖頭一邊哭着低喃。
我有感情的,心會痛啊,
我有感情的,我沒有利用他們,
我也沒有撒謊,我沒有。
思維一片混亂的七海根本沒有發現站在門口的藍染,直到他走到自己眼前蹲下身。雙眸微微眯起,他打量了一番這十分反常的女孩。“七海?”
停止低喃,她瞪着淚眼茫然地看着身前的男子。
——浦原喜助離開瀞靈庭後,你少了胡作非爲的後盾,於是你跟隨了看似非常溫柔且十分有包容力的藍染惣右介。
七海怔住。她看着藍染張了張嘴,又合上,又張開,如此反覆了幾次後她用力推開了身前的男人。
“我沒有——!”
***
約好的第三次實驗,涅繭利被七海放了鴿子。就在他準備造訪七海的時候,卯之花搶先一步把他叫去了四番隊。
一進卯之花的治療室,涅繭利就看到了那個右手上纏了厚厚的繃帶,正坐在椅子上撥弄指甲的七海。“不是說過這段時間不要戰鬥的麼,右手怎麼了。”
“涅隊長。”未等七海回話,卯之花溫和地從背後叫住了他。“我找你來,是想了解一下你注入七海體內藥物的配方。”
涅繭利回頭,歪頭聳了聳肩。“這是機密。”
“我明白了。那麼,能否請你配合一下治療七海的右手。”那麼說着,卯之花繞過涅繭利走到七海身邊,並輕輕解開了纏繞的繃帶。
“我爲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話至一半戛然而止,涅繭利看着七海被糾纏的曲線所環繞的整條手臂瞪大了眼睛。
放下手中的繃帶,卯之花繼續道,“很顯然,這個對魂魄產生短暫副作用的藥劑,對七海而言是致命的毒劑。並且,我還不能確定它會不會繼續擴張。”
“會的。”金眸望着七海手心,他沉默了一會兒。視線轉移到卯之花身上的時候,涅繭利微笑,“失敗的實驗品交給我就可以了。”
卯之花單手放在七海的肩上。“如果你能全權負責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笑眸彎了彎,她道,“如果不好好處理的話,那個男人可是會生氣的哦。那種性格的男人,真生氣起來會很可怕吧。”
……
作爲一個科學家,涅繭利心情甚爲不好。那種超出自己預計範圍的實驗結果簡直就是對自己能力的一種否定。更重要的是,實驗前他已經根據七海的體質重新調和了藥劑,卻還是出了如此之大的紕漏。
爲了使七海的身體判斷藥物是有益的並將之吸收,涅繭利混合了許多可吸收材料,不料七海的身體卻像是接受了肥沃土壤的植物,瞬間逆生長。
“我會控制你血液循環的速度,可能會進入假死狀態。”
“嗯。”
居然沒有怒吼他實驗的失敗或是砸了研究室,涅繭利停下手中的動作,疑惑地看向七海。她卻只是呆愣地坐在實驗臺上,和方纔在四番隊的時候一樣撥弄着指甲。
“對了,涅繭利。”她忽然擡頭,正撞涅繭利懷疑的目光。“那個實驗不用做了。”
“原因。”
“我沒有繼續留在屍魂界的意義了。”
冷笑了一聲,涅繭利攤開手掌搖了搖頭,“意義?”用針筒抽取了一點試劑注入試管內,他一邊觀察藥物反應一邊道,“你的理由我沒有興趣,等你身體好了,最後一次實驗照舊。”
輕嘆一口氣,七海在試驗檯上躺平。“治不好的,你最多保證這毒素不再擴散而已。”
三天後,結果亦如七海說得那樣。
經過長達半年的復健,她勉強可以拿碗筷之類的東西。可是再想用這右手去戰鬥,就是天方夜譚了。
最後一次封鎖記憶的實驗也以失敗告終,涅繭利很肯定,在第二次實驗之後,有人在她腦內又新加了一層催眠,並且是干擾性的催眠。
午夜時分,研究室內寂靜得只剩儀器運作的聲音。涅繭利伸手關掉儀器的電源,跟着打開頂燈。“呀類呀類,失敗了。”
“真的有好好研究麼,涅隊長。”研究室大門處,褐色短髮男子抱肘靠牆而立。
“廢話,沒有一個科學家會拿自己的能力開玩笑。”按步驟逐漸拆除七海身上的導管以及針頭,將所有的廢棄物統統扔入了大垃圾桶內。涅繭利聳肩,“她的記憶暫時被洗淨了。”
“……”
“不過不用擔心,二十四小時後會恢復的。”
“那麼現在?”
“現在的七海沒有記憶,並且在這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事情也不會存於記憶內。換言之,現在的皋月七海是在時間軸上被掏空的一段。”
藍染微笑,也就是說,這是不存在的一天。
“涅隊長,七海的體質很奇怪麼?”
“無可奉告。”
麻醉藥效過後,七海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眸。她看着身前正衝自己微笑的男人狐疑地眨了眨綠眸。“誰?”
“藍染惣右介,你的隊長。”
***
現世,空座町。
戰亂過後,城市逐步進入恢復建設的工程。與半年前相比,空座町總算像是個給人居住的地方。一個人影匆匆在房頂上跳過,最終在城市的最中央停下步伐。
“這裡有什麼好玩的。”七海鬱悶地鼓了鼓腮幫,“惣右介那個笑面虎,一邊說我在生病一邊還把我趕來這裡執行任務。”
跳下房頂,七海拎着小包裹在街上游蕩着。一不留神,柿餅從包裹裡掉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後,落到了綠化帶邊。往前走了幾步彎下腰,習慣性地伸出右手去撿柿餅,卻怎麼都抓不住。七海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撇撇嘴角後,換用左手撿起了柿餅。
站直身子的時候,一個帶着白綠條紋帽子,踩着木屐的金髮男子正向她迎面走來。讓七海看不明白的是,爲什麼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他們認識一般。
想想普通人類應該是看不到她的,七海長嘆一口氣收拾手中散開的包裹。隨後擦過男子的肩膀往反方向走去。
木屐聲在五步後戛然而止。浦原拄着紅姬回首,七海卻早已沒了人影。
晚霞染紅了半邊天,映照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倦鳥歸巢,白鴿撲閃着翅膀在空中劃出隱形的弧線。
垂首壓了壓帽檐,浦原繼續往前走去。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木屐觸地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傍晚顯得如斯刺耳,每一步都踏進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