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後,庭院布筵,黃花梨的矮足憑几擺成兩排。
憑几上置有茶盞,還有雕刻成奇花異鳥的瓜果,以及桂圓、紅棗、榛子、花生,瓜子和其他祭品。席子最前端擺着兩隻青花瓷花瓶,插着紅豔的美人蕉,花瓶之間擺放着一個團扇大小的香爐。
最近幾日一直豔陽高照,故此今日夜空十分璀璨,無論是月亮或是星星,都清晰地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觸到。
所有人一起焚香禮拜,而後跪坐在席上,對着夜空默唸自己的心願。夜風徐徐吹過,女子們各個腰背挺直,雙手相合置於身前,極其虔誠。
許諾自然是先乞求上天讓她在刺繡這方面稍微長進一些,不要讓她做那個不斷付出卻得不到回報的人。然後默默地求上天保運她真正的祖父祖母,讓他們健康長壽,最後乞求可以早日見到方鏡,向他償還許六娘七年間欠的恩情。
祈禱結束,女子們紛紛坐在憑几前,開始一邊吃乾果點心一邊閒聊,不過爲了形象,她們真正吃下肚的東西很少。
晚間溫度低一些,比起白日的燥熱舒服的多,席間許諾和許三娘坐在一起,許二孃和許五娘在她們對面。
許諾對自己這幾位堂姐瞭解甚少,這幾個月來雖然在一起上課,但平時很少接觸,更不可能去對方的院子裡閒聊。就是去參加宴席,她們也是和許倩坐在一處,她則跟在呂氏身邊。
不是因爲她孤傲。而是和她們實在是說不到一起。
如果要和她們接觸,說話時就得漫言細語,討論的無外乎就是課業、女工或是家常瑣事。
讓她恪守禮儀沒問題,但讓她整日談論這些,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於是私下乾脆不與她們來往。
今日也是一樣,許諾安靜地坐着,把巧果一個又一個地往嘴裡送。聽着她們三姐妹的談話,越聽越困。
到了穿針的環節,許諾頓時打雞血一樣地精神起來,頗爲高興地接過婢女遞來放針線的托盤,放在自己面前的憑几上。
許二孃坐在許諾正對面,看到許諾的反應,掩嘴和許五娘說了什麼。許五娘轉回頭看許諾的眼神頓時就變了。
許諾耳力好。即使許二孃聲音再小,僅隔着兩個憑几的距離她還是能輕鬆聽到她說的話:“六娘女工糟地一塌糊塗是衆所周知的事,竟敢當衆拿起針線,也不怕丟了許府的顏面!”
許諾不怎麼喜歡享受旁人低估自己,然後自己再一鳴驚人耍威風,令對方目瞪口呆,自己暗喜的感覺。
她從來都不喜歡這種感覺。
優秀就是優秀,沒必要搞這些。真正的優秀不需要感官上的落差這種不入流的東西映襯。
許諾沒有任何猶豫,道:“二姐無需擔心我會丟許府的臉,我願意與二姐比試一番,若同樣時間內我穿的針是二姐的兩倍,那就算我贏。”她覺得自己比許二孃有優勢,爲了公平起見說了二倍,當然也是因爲對自己的絕對自信。
許二孃目瞪口呆,沒想到一貫低調的許諾會說出這麼囂張挑釁的話來,不過她不是沒在女工課上見過許諾的繡藝。聲音放大了幾分道:“六娘那你這說法未免不妥,我畢竟虛長你幾歲。又怎能佔你便宜?就依照穿的針的數量比吧,輸的人任贏的人從首飾匣子取走一樣首飾如何?”
她聲音一大。所有人都看過來。
呂氏目光中有探究之色,六娘不是喜歡和人一爭高低之人,今日怎會和二孃比試起來?
許諾面不改色,從容地笑了笑:“好,就依二姐所言。”
春棠和許二孃的婢女立刻回去,去取她們的首飾匣子。
一炷香的時間內穿線過針,穿過去的針的數量最多的人爲勝者。
呂氏喊了開始,一羣未嫁的娘子藉着月光和憑几上點着的燈盞開始穿針。
許諾速度十分快,幾乎是手不離線,線不離針。如果不是爲了姿態優美,她可以再快一些。
前世在警隊時,每次比賽拆合槍支,她都是第二快的那個,第一快是她的隊長,但除了她警隊裡從未有人能和隊長的速度那麼接近。
她的手速早早就練出來了,不比這些拿着繡花針練了七八年的小娘子慢。
一炷香燃罷,許諾放下手中的針線,緊繃的神經也鬆弛下來,目光中的認真專注也立刻消散。她堅持鍛鍊身體,故此剛纔一番下來並不累,其餘的娘子雖然面帶微笑,卻都累的偷偷甩手。
衆人將串着針的五彩線交給婢女,婢女依次數了後報數。
所有穿針的娘子中,許諾的數量最多,比許二孃的針數的二倍還多三個。
在場的夫人都對着呂氏誇讚許諾心靈手巧,呂氏淡笑迴應。
許二孃聽了結果後臉立刻就黑了,沉聲讓自己的婢女將首飾匣子遞給許諾,任許諾挑選。
許諾沒想到杜二孃倒是個大方的,還算說話算數,就隨意從匣子裡挑了個梳篦出來,笑道:“多謝二姐,承讓了。”
許二孃點點頭,不再理會許諾。
蘇州乞巧節比賽穿針有兩種比法,剛纔是比穿針的數量,另一種是用九尾針比時間,先將九尾針穿好,則勝。
許二孃已經在屋中練習穿了幾日九尾針,她屋中的婢女無一人比她快,故此她很有自信,就又和許諾打了賭,與剛纔的賭注一樣。
許諾毫無壓力,幾乎用了旁人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
許二孃卻因爲着急,用了比平時多的時間,導致她幾乎是最後才完成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許諾,越想越生氣,憤憤道:“只會穿針,不會刺繡又有什麼用。”
許諾女工不好的事情雖然不是大事,不會傳的人盡皆知,但有心者自是會知道一二,許二孃這樣一說,一些夫人就開始旁敲測聽地向呂氏求證。
呂氏笑笑,坦然道:“六娘二月時受了傷,算是初學,女工這方面確實有所欠缺。”
一羣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目光不時從許諾身上劃過,看來那些傳言是真的,許家六娘子的確不通女工,不過穿針穿這麼快,倒是奇了。
許二孃原本還要說些什麼,被另一邊丁氏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平日怎麼鬧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今日這麼多外人在,自己家裡的人鬧起來讓旁人看熱鬧嗎?
丁氏雖然不願讓呂氏主中饋,也做過些小動作,但大事上她很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風波未起便平,許家的人鬆了一口氣,有幾位夫人卻暗歎遺憾,心嘆沒看成好戲。
呂氏爲穿針奪得首名者準備的禮物是她自己撰寫的曲譜,兩次比賽的獎品分別是上冊和下冊,許諾眼饞了多日,今日終於都拿到手了。
呂氏親自過來將曲譜交給許諾,用只能讓二人聽到的聲音道:“想要曲譜告訴娘不成嗎?非要出這個風頭。”看到許諾目光閃閃,她才知道許諾爲何會與許二孃打賭。
“娘,這曲譜這般厚,孩兒不忍心讓您寫兩遍。”許諾壓低聲音回到。
呂氏抿嘴一笑便回了自己的位置。
許諾高興地抱着曲譜,就聽到另一邊傳來呂氏的底呼聲,隱忍而驚訝。
她急忙看過去,就見幾個人圍着呂氏,縫隙中看得到她身前的手顫抖着滿是血跡,一旁李嬤嬤焦急地給一個婢女囑咐着什麼,而遠處閃過一個人影,迅速躥入花圃中。
許諾喊了一聲七月,七月急忙湊過來:“娘子,怎麼了?”
“你去前院找父親,讓他找紀家五郎過來。”許諾說完這句話,箭一樣地飛奔出去,七月險些沒反應過來,待她反應過來時,自己也穿上鞋子,往前院而去。
許諾躥入花圃,一把抓住藏在裡面的婢女。
婢女一定是乘亂將尖銳的物品放在呂氏身旁,呂氏沒有留意才弄破了手。婢女既然不在此刻逃出去,說明庭院外面有人把守,她出去就會被抓住,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她在晚膳前就藏在庭院裡,一直在等待時機。
想到婢女處心積慮地在這裡等了一個多時辰來害母親,許諾眉間幾乎皺成一團,手下力道也加重了幾分。
婢女本想待在花圃裡等人少了再悄悄溜出去,怎料許諾一眼就發現了她,而且毫不猶豫地過來抓她。
婢女被許諾揪出來後,渾身哆嗦卻不忘施禮:“見過六娘子。”
許諾沒見過這個婢女,但看她的衣服確實是許家的婢女,於是問道:“你是哪個院裡的?”
婢女顫顫巍巍道:“小的是雨梅塢的,小的只是好奇,晚膳後才溜進來偷看的。”言下之意是她沒去過那邊,呂氏的傷與她無關。
乞巧開始前,院子就不讓人進來了,婢女這番話完全沒有根據。
許諾冷哼一聲,手上的力氣再次加大,疼地婢女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卻一聲不出。
許諾剛纔跑的快,自然有人注意到,丁氏第一個便跟了過來。
“大伯母,這個婢女剛纔跑過來藏在這裡,我怕她跑了,才退席追過來的。”許諾放開手,給丁氏行禮,她不管這個婢女等下會怎麼說,總之她要將自己推斷出的罪名明確地加在婢女身上,不會給婢女反駁的機會。
丁氏一眼就認出這個婢女是雨梅塢的人,臉色立刻就變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