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旭這幾日真是心力交瘁,接近油盡燈枯,要不是帶着孫向景到這裡,幸運至極的提前見到了杏妹,那性命真真危險,孫向景能否救得回來還要兩說,徐方旭的一條性命卻是絕對保不住的。
要想以着陳風崇那等號稱不死之身的玄功,當時只在海市上救起徐方旭,堅持趕路了兩日就差點一命嗚呼;如今徐方旭這般照顧孫向景,無論是情況的危急情況還是一路趕掉的路程,都是幾倍與當時的情況。卻也真是上天垂憐,倒叫他兩人都不曾損傷了性命。雖然獲知了楊瓊母女的噩耗,孫向景自然失魂落魄。徐方旭也是心痛難過萬分,但始終身子無礙,來日方長。
杏妹一路上也是跟徐方旭問起了事情的具體緣由。杏妹診治原本就是在陰陽五行之外還看着一個七情六慾,對孫向景的身體情況也是十分了解,倒是一眼就看出了孫向景發病的緣由。先前因着着急救回兩人,杏妹來不及細問;現下兩人的情況都是好轉了許多,倒是要將箇中的情況詢問清楚。一來是關心這個秘傳蠱術得弟子,而來也是爲了問清情況好對症下藥。
徐方旭將一切事情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地對杏妹說了。老太婆一把年紀,也是從早已乾涸的眼眶中擠出了幾滴眼淚,只爲自己這個小弟子的不幸遭遇感到悲傷難過,絮絮叨叨跟徐方旭說了半天,也是滿心的難受。
徐方旭卻是想起先前孫向景的情況,連忙問起杏妹孫向景當時身上冒出的那股帶毒的內勁真氣卻是什麼情況,是否會與長生老人傳授的真氣衝突,影響孫向景的身體。
杏妹倒是勸徐方旭別擔心,說那是蠱師一脈秘傳的功夫,從外觀看像是練武的漢人所說的內勁真氣,其實是蠱師拜師入門之時洗髓伐毛改易體質時自然產生的一股氣息,與內勁有本質不同,能夠互相包容,有些情況下還能相互助漲,絕對不會衝突,卻是前人言之鑿鑿,杏妹自己也親身試驗過的。
徐方旭這才放心,心緒一時卻是飛遠,腳下雖然還在走路,思想卻是早已不再當前。他想起杏妹對孫向景的同情言語,卻是想起了孫向景這堪稱悲慘的一生。想這師弟生來就患有奇疾,帶病活了這麼多年,飽受折磨;隨後又被親生父母遺棄,不曾有過一刻承歡父母膝下,享受尋常孩童的快樂;如今總算磕磕碰碰長大,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心儀的女子,卻又是突然得聞噩耗,使得他整個人落得這般樣子。
不過轉念一想,徐方旭又爲孫向景感到高興。他雖然身來帶病,卻也因着這疾病得到了一衆師兄師姐無微不至的關心寵愛;雖然不曾見過親生父母,但師父師孃卻是比尋常父母都可親可敬;雖然如今他一時失去了楊瓊,卻還有杏妹這位神醫師傅和這幾十上百位的師兄師姐們守護着,這等福氣卻也不是尋常人所能得到的。
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孫向景的這等人生,不知是體現了上天的平等慈悲,還是展示了世界的殘酷無情。若是將孫向景的遭遇放在一個尋常人的身上,那人是會感覺到高興還是難過?
真想到這裡,徐方旭只覺得肩頭一痛,卻是被杏妹一柺杖打在身上。徐方旭連忙看向杏妹,只聽見她說:“莫要再想!我看你眼神渙散,腳步輕浮,定是神思發散!你這段時間是否經常如此,可是陷入了‘無始無明’當中?”
徐方旭一驚,頓時想起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時常思維發散難守,神思不振,極易分心走神。所謂“無始無明”,其實就是佛家所說的“煩惱障”、“知見障”和“業障”之中的“知見障”,乃是對“道”的理解達到了一個瓶頸,無法用自己的所知來滿足所求,進而產生執念,不住陷入虛妄之中,雖時刻耗費精神腦力,一直若有所得,其實卻是鏡花水月,所得俱是邪見,所思俱是虛妄。從見生疑,從疑受禁,卻是也是道家修煉的一個關口,衝得破自然心思純淨,近道證道,明澈本心,一飛沖天;衝不破輕則修爲停滯不前,一生再無寸進,重則陷入執妄,形同瘋癲。
徐方旭又想起師父與師姐說話之時的情景,正要細思,又被杏妹一柺杖打中,頓時一驚,連忙收斂心神,將心神放在眼前身上,不敢再教其發散開去。
佛家說得三障,並沒有什麼前後之分,尋常人每時每刻都可能陷入其中之一,感覺發呆神倦之類。徐方旭這等道家正統的練武之人卻是深知其中厲害,卻不知道自己竟是落入了這等危險境地。也是這一年以來事情繁多,徐方旭又得了許多機會一窺大道,先是與衝玄子論道,隨後又得了清平夫人的揠苗助長,後來更是有機會與一衆前輩高人交流,修爲日益精深的同時,卻也根基不穩,心性搖曳。
杏妹眼光毒辣,倒是一眼就看出來徐方旭的困局,出言提醒,卻也毫無辦法。這等心障是練武之人都要渡過的難關,並非疾病,乃是源起自內心,旁人卻是幫不了忙,定奪提點幾句。如今孫向景大受挫折,徐方旭又落入這般境地,倒是叫杏妹爲兩人着實擔心。
徐方旭得了杏妹的提點,倒也時刻注意收斂心神,一路上再不曾走神,只想着回去後向長生老人求教,尋一個脫身的法子。
兩日之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了杏妹住的那個寨子。侗人頭領一早見了杏妹的隊伍,雖然不知神醫爲何提前返回,不過還是召集了衆人在吊橋前就迎接。見了徐方旭和孫向景歸來,頭領也是十分高興,又見孫向景狀態不對,知道這怕就是神醫提前回來的緣由,連忙將衆人迎進了寨子。
杏妹甫一返回,便着人去做準備,要親自動手爲孫向景治治這“失魂症”。
徐方旭只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杏妹要如何施救。中醫裡倒也有“失魂症”的說法,不過與孫向景目前的情況還是有些不同,並不是十分對症。既然杏妹有確定地診斷,又有把握治療,徐方旭自然也就不必班門弄斧,只看着杏妹施展手段便是。
不多時,杏妹要的東西就都準備好了。徐方旭打眼看去,卻又是疑惑不已。原來這杏妹準備的卻不是一應的醫藥針石之類,而是擺起了神壇,似乎是要做法,更叫了寨子裡左右的青壯都在一旁準備待命,陣仗倒是極大。
徐方旭倒是知道,杏妹這等侗人醫生一般都是巫醫一體,尋常的法事也是會做,祈福禳災之類的倒也不在話下。中醫原本也是祝由術的一個演化分支,苗人的蠱術和侗人的巫醫也與祝由術有着莫大的關聯。孫向景這番失魂,卻是身體無礙,精神上出了問題,看樣子杏妹就是要一展她的巫醫之術,用儀式和咒語來爲孫向景“招魂”。
徐方旭聽說過這等手段,但是不曾親眼見過,也不知道其是否真實有效,一時只在一旁不敢說話,心裡卻是十分忐忑。
杏妹準備好了一切,便着人將孫向景扶到神壇前面,叫兩名壯漢拉住他站着,自己則是換去了尋常侗人的布衣,套上了一身綴滿各色金玉掛飾的法袍,整個人愈發像個巫婆,氣勢倒是凌厲了許多。
一切就緒,杏妹像是朝着四面八方祭拜了山水自然神靈,將一應事情完整地用唱咒的方式告知,又奉上了事發時的地點方位和時辰干支。因着誰都不知道孫向景的生辰八字,故而不曾向神明說明,不過杏妹也說這只是一個儀式,雖然有某些她不能理解的道理,但是絕對不能一味相信,故而也就在沒有生辰八字的情況下依舊開始。
拜完了神靈,杏妹便開始在神壇前面跳起了神舞,整個人被髮跣足,搖頭晃腦,揮舞着手中的法器,口中不住唸叨着誰也聽不懂的咒語。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杏妹才走到孫向景面前,一把抓起旁邊的一隻雄雞,揪住了雞冠和雞翅,伸出寸許長的指甲,在露出的雞脖子上狠狠一劃,將噴出的熱血灑滿了孫向景的全身,同時大叫孫向景的名字。
隨着杏妹一身叫出,旁邊的一衆侗人青壯也都跟着她大聲喊出了這個不甚熟悉的漢語音節:“孫向景!”
“孫向景!”
“孫向景!”
……
呼喊聲一聲高過一聲,響徹了整個寨子,又遠遠傳開,與回聲混在一處,震得整個寨子附近的山林裡一片混亂,無數或蟄伏,或冬眠的鳥獸魚蟲都被驚動,四處亂竄。
隨着衆人呼喊聲越來越響,杏妹又開始唸叨咒語,聲音也是越來越大,直至最後淒厲地像鬼哭一樣,一聲壓過了數百名青壯夥子的聲音,大呼道:“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