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兩人搶了馬一路疾奔,不多時便遠遠看到了李嬸說的寺廟。
徐方旭此刻心中踟躇,竟有些不敢向前。這仁欽桑布上師,可謂是他兩人此行最後的希望,若是見了上師,能夠將向景的病治好,那自然是皆大歡喜,自己心頭一樁大事了結,畢生罪孽也算是贖得萬一;若是連仁欽桑布上師也沒有辦法,那自己真是不知何去何從,也不知這天地之間,可有他這罪人存身之處了。
孫向景坐在徐方旭前面,見他拉住了馬,知道他心中所想,卻也不知如何開解。他自出生便帶着這怪病,十幾年來藥石不斷,早已看開。此次吐蕃之行,一是爲了圓徐方旭一個心願,無論自己是否有救,總算也是盡力一試;二也是希望能出來透透氣,在有生之年多看些景色,也不枉來這世間走上一遭。
“師兄,我們過去罷。”孫向景擡頭說道。
“向景,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徐方旭低頭看見師弟一臉童稚,頓時揚鞭策馬,兩人直直向前而去。
兩人策馬來到寺廟面前,卻見這寺廟十分破舊,雖也是三殿兩院的樣式,可那殿門外道一邊,院牆漆色盡數褪去,東牆甚至早已倒塌,只剩一半,生了青草,也無人照管。傳聞早年吐蕃贊普爲了鞏固政權,曾經下令毀滅吐蕃境內一切寺廟,無論是吐蕃佛教還是苯教的僧人,盡數趕着他們還俗爲民。一時吐蕃信仰幾近崩潰,數百年才緩緩恢復過來。這座寺廟,恐怕也是百年前的遺存。
拴好了馬,站在寺廟門口,兩人是在無法想象這裡就是仁欽桑布上師修行之處,一時心裡有了些許不安。可是既然見了寺廟,又哪有不拜真佛的道理,徐方旭抽了長劍在手,提防冬日裡躲雪避寒的野獸,一手牽了孫向景,緩緩走進寺廟大門,過了前面殿堂,向着中殿走去。
中殿裡佛像早已倒塌,一片廢墟模樣,滿是淒涼,想來縱是佛祖,在這時光歲月之下,也是無能爲力的。
兩人正要往後院去,突然聽得殿後傳來腳步聲音。徐方旭練就玄功,耳力過人,聽着這腳步聲細碎輕浮,並無根基,知道是個小孩,便垂下了手中之劍,凝神看去。
不多時便聽得腳步聲停歇,一個小沙彌探出頭來,小心翼翼,朝兩人看來。徐方旭見了沙彌,便將手中寶劍收起,合十行禮道:“小師傅,仁欽桑布上師可是在此修行麼?”
那小沙彌兩眼直勾勾看着兩人,也不答話,徐方旭心中一動,又用吐蕃語將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這次小沙彌倒是聽懂了,只見他原地不動,合十回禮道:“這位施主,您找仁欽桑布上師有何貴幹?”言語間也是十分有禮,不似尋常頑童。
徐方旭聞言一喜,心知這仁欽桑布上師十有八九就是在這廟中,暗自壓住心中激動,依舊有禮道:“我與小弟聽聞仁欽桑布上師醫術高明,特尋訪來此,向上師求醫。”
那小沙彌聞言,一臉遺憾,說道:“施主來的不巧,上師兩日前便離開了。”
徐方旭聞言猶如五雷轟頂,又急急問道:“小師傅,上師可說他要去哪裡?幾時回來?”
小沙彌答道:“上師不曾說過要去哪裡。上師雲遊四方,不拘到哪裡,也不拘去多久。”
徐方旭此刻五內俱焚,耳中轟響做一片,眼前更是天地顛倒,不由得跪倒在地,兩眼中清淚流出,口中喃喃道:“只差兩日……只差兩日……”
孫向景見了他這般樣子,心中也是不忍,自向小沙彌道謝,便扶着他向外走去。
兩人出得寺廟,之間天地間雪煉一片,盡是蒼茫。此刻天氣放晴,日光照在雪地之上,晃動人眼,徐方旭喉頭一熱,一口熱血直直噴出,落入雪中,整個人一時軟倒,仰面倒在了雪地之中。
孫向景見他這般樣子,嚇得慌了手腳,急忙過去猛掐人中,又將徐方旭扶坐起來,不住拍打後心,給他順氣。這時,那小沙彌走了出來,看到眼前景象,也是嚇了一跳,問道:“他這是怎麼了?”
孫向景急得想哭,聽聞人聲也算有了些依託,便答道:“師兄他急火攻心,氣血走岔了。”小沙彌聞言快步走上前來,扒開徐方旭的眼皮看了看,便伸出小指,猛地朝着徐方旭耳後刺去。
孫向景原本慌了神志,這小沙彌出手又是極快,一時竟得了手。小沙彌小指留着寸許長的指甲,此刻直刺了兩三分進去。耳後乃是頭骨間隙所在,一時鮮血順着小沙彌的指甲流出,滴在地上。
孫向景此刻緩過神來,看得如此情景,一時三尸神暴跳,臉上扭得比惡鬼還要猙獰,擡手一掌就要打在小沙彌頭頂滷門之處。他原是含恨出手,一身功力運轉,這一下只要打中,莫說小孩,就是壯年男子也要腦漿崩裂,七竅流血而死。那沙彌不防他出手,竟被嚇呆,也不知道躲閃,一時只覺佛祖就在雲端招手,這一世皮囊眼看就要罷休。
電光火石之間,孫向景的手被人一把抓住,轉頭看去卻是徐方旭已經醒來,救了那小沙彌一命。
只見徐方旭搖晃着身子站起來,朝着小沙彌深深一禮,說道:“多謝小師傅救命之恩。”原來這小沙彌見他氣血逆行,情急之下照着上師平日所說,以指甲代替銀針刺得他耳後翳風穴,放出血氣,破他氣血逆行的危局,救了他一命。只是這小師傅用指甲刺穴,力度上重了些許,卻是給徐方旭耳後留下了一道消不去的月牙形傷口。
孫向景見他如此,知道自己錯怪了小沙彌,急忙走到小沙彌面前,拉着他的手說道:“好師傅,我錯怪你了,你莫要怪我。”那小沙彌驚魂未定,只是不住點頭,也不知他心裡作何感想。
徐方旭見狀呵斥:“你還說!若我晚得一時片刻轉醒,你豈不是要鑄成大錯?早跟你說過遇事多思多想,即便動手也要留有餘地,莫要下死手!”
孫向景被他訓斥一番,自知理虧,低了頭,只是想着師兄得救,還能訓斥自己,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若是師兄就此而去,纔是痛苦之事。
此時那小沙彌也回了神,說道:“兩位施主,我先前一時慌忙,卻是忘了一事。上師走前說會有人來尋他,請問施主貴姓?”
孫向景就在旁邊,擡頭快嘴答道:“我姓孫,我師兄姓徐,小師傅貴姓?”
小沙彌聽得此節,也不回答,只是說道:“阿彌陀佛。如此便是了。徐施主,上師走前曾留有話,說是若是有姓徐的施主尋他,可往岡仁波齊峰一行。”
徐方旭不想還有此節,一時激動難耐,眼中又起淚光,竟是喜極而泣。只見他幾步跑到小沙彌面前,腳下一個虛浮,不意跪倒在他,他也不放在心上,一把拉住小沙彌的手,問道:“小師傅此話當真?上師真說讓我去岡仁波齊峰上找他?”
那小沙彌自是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說謊話,卻是上師留有此話。不過徐施主,上師是說讓你往聖山一行,可沒說他在山上。”
徐方旭此刻喜不自勝,直說道:“上師是有大神通的,就算他不在山上,山上自然也有我的緣法,多謝小師傅指點!我這便去了!”說着,站起身來,又是一禮,徑直拉起孫向景,朝着岡仁波齊山方向發足狂奔。
“徐施主,你的馬!”那沙彌見他幾起幾落,瞬息便在遠處,只得大聲喊叫。
“請小師傅代爲照料數日,若是上師歸來之日還不見我,就將這馬獻於上師,任憑上師處置。”寒風中,徐方旭的聲音遠遠傳來。
徐方旭聞得喜訊,一時心中喜不自勝,拉着孫向景,運足了全身功力,飛也一般奔向岡仁波齊山,直跑的孫向景叫苦不迭,只是狂奔之中,徐方旭又如何聽得到他說話,只得奮力跟着奔跑。
所謂望山跑死馬,古之人誠不我欺。這兩人瘋了一般狂奔半天,卻見那岡仁波齊山依舊還在遠處。孫向景跑的氣息紊亂,熱血奔騰,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徐方旭的手甩開,自己停在一邊,雙手撐膝,張口吐舌,猶自喘息不止。
徐方旭手中一空,停下身來,見了孫向景在幾十丈外喘息,暗自一笑,只得又跑回去,說道:“師弟,怎麼不跑了?平日裡讓你調養內息,是鬧着玩的麼?”
孫向景擡頭看了看他,見他一臉嘲笑,又氣又惱,說道:“師……師兄……你神功蓋世……我……我是病人……比不得……比不得你……你若好漢……回了中原……你跟三師兄比去……”
徐方旭看他着實累的不行,心下也是不忍,只得席地做下,從懷裡取了些糌粑出來,遞給他吃。
孫向景此刻氣喘如牛,哪裡吃的下東西,只是捏在手中,繼續喘息。
徐方旭取了腰間酒壺下來,正要喝上兩口暖暖身子,卻見那酒在吐蕃冰雪中早已結冰,只得一笑,雙手握住酒壺,暗自運功,不多時,酒壺中熱氣冒出,酒香四溢。
孫向景聞見酒香,也腆着臉湊過來,說道:“師兄,給我也喝一口吧。”
徐方旭自顧喝酒,吃着糌粑,說道:“小孩子喝什麼酒。”
“天寒地凍的,喝口酒也好暖暖身子。”孫向景說着,手上一動,便將那酒壺抄在手中,一時欣喜,舉起便是幾大口,這才呼出一口酒氣,大呼過癮。
徐方旭見了只得嘆氣,奪回酒壺,見他幾口竟然喝了大半,更是生氣,說道:“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要你學劍你不學,要你練功你嫌苦,偏這手上功夫……你當心莫學三師兄做了賊纔好……”
孫向景酒意上涌,滿面酡紅,口中說道:“做賊有什麼不好。三師兄上次跟我說他四處做賊,進得大家閨秀房內,肆意妄爲,好不快活!”
徐方旭聽得怒火中燒,這三師兄竟然什麼都跟向景說!長此以往,豈不叫他把向景帶壞了。待得這番迴轉中原,定要在師父師姐面前狠狠告上他一狀。
孫向景見他臉上發黑,額角青筋爆出,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也不敢多說,徑自走到一邊,解褲子尿尿去了。
所以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徐方旭卻是忘了,他在孫向景這般年紀時,不也是聽着三師兄酒後胡言亂語,才跌跌撞撞走進了新世界的大門麼?
一時日頭到了正午,兩人吃飽喝足,又狂奔起來,只是這一次,徐方旭抓緊了孫向景,萬不會再讓他掙脫了。
風雪中,只聽得孫向景呼喊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