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風崇此刻心亂如麻。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抱定一種“天父地母,生我養我”的觀念,從不關心自己生身父母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如今可好,只當自己是尋常孤兒一般。也是長生老人門下都是一衆孤兒,衆人都不提自己生父生母,隱隱抱有怨恨,衆人思想一致,自然也就互相影響,潛移默化,將這個觀念深深地關注進了陳風崇的內心。
如今從長生老人那邊得到了自己生父的消息,陳風崇這才知道自己卻是與衆人不同,並非爲生父故意拋棄,而是形勢所逼,將他託付於長生老人。然而即便如此,陳風崇對自己的親生父親陳同光還是抱有無盡怨恨。他性格灑脫不羈,對一應的軍國大事十分看不上眼,雖也時時留意,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一衆門人,並非對其有心。陳同光爲一衆百姓計,害的自己一家家破人亡,刺配流放,陳風崇雖然本心尊敬佩服,但真落到了自己的身上,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要是這陳同光不是陳風崇的生父,單憑他爲西寧百姓做出的犧牲,也就值得陳風崇推崇一生,必要時爲其捨生取義也是可以;可是這陳同光卻是自己的父親,叫陳風崇十分糾結。他這些年獸長生老人收養照顧,倒不曾受了什麼委屈,比之被賣入教坊多年的師姐清平夫人還是幸運了不少。但是歸根到底,沒有父母的孤兒還是與尋常孩童不同,成長過程中的種種還是左右了陳風崇的想法,叫他半生飄零。絕不會起了一絲一毫成家的念頭,卻是逃避自己內心對家庭的渴望,映射了對不負責任的父母的憎恨。
孫向景勸陳風崇的幾句話,其中最打動他的就是那一句“或許當年我爹孃能遇上你爹,我就不會被丟掉了”。陳風崇厭惡陳同光死節,怨恨其酸腐拋棄妻兒,但還是爲師弟這句話動容,也是想當年西寧百姓因着陳同光的善舉和犧牲改變了命運,使得多少兒童免於下鍋被煮作爛肉,也避免了西寧城孤兒遍地的慘狀。
從現實情況來說,陳同光的行爲導致了陳風崇小半輩子的心結,叫他過了二十多年無父無母的日子,卻也將無數的父母還給了西寧的孩童,避免了成百上千孤兒的產生。
不過道理是道理,想法是想法。人的思想自虛無中產生,受周圍環境影響,累積數十年經驗,才形成獨立不同的人品性格,卻是很難在一時之間扭轉。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對一件事情的刻板印象絕不是短短數日,三言兩語之間就能改變的。
但是陳同光畢竟是陳風崇的生身父親,又是有功的大德之臣,如今復出前往西寧,在長生老人和陳風崇的眼中都是落入了龐吉的政治陷阱。於情於理,陳風崇都不能坐視不管。他現在還是不願意承認陳同光是他的父親,只稱呼作“他”,內心還在糾結,但已經覺得前往拯救。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句話不單是說對局勢的判斷,也是表明了人對自身情感看不透的困境。
龐吉太師此番進言啓用陳同光,一來是因爲他的得意門生莫之代遇到了和陳同光當年相似的情況,需要由着他自己推翻當年的案子,纔不會在之後對莫之代的處理之中聽見“想當年那陳同光……”之類的話語,更加能保住莫之代的身家性命;二來也是他老謀深算,雖然重新啓用了陳同光,卻又將他送回了原本的駐地西寧,如今西寧戰事吃緊,只要後方的龐太師和莫之代等人稍微用些手段,倒也能叫他立功不成,反而有罪,也是打壓政敵,消解困境於無形之中。
陳同光自己未嘗不知道如今的情況,然而他是一個可以死節的忠臣,一生也只爲這朝廷的江山社稷考慮,當年可以放棄自己的官位被刺配流放,隨後又可以拒絕長生老人的救援而保全名節,身處流放地時還不忘求取邸報觀看,時刻關心國事。如今一朝被重新啓用,一把老骨頭又有了爲朝廷盡力的機會,雖然知道可能危急重重,他卻還是無法捨棄這個期待了二十年的機會,義無反顧地朝着龐太師設計的火坑中跳去。
要說以着陳同光在軍陣行伍上的天賦與造詣,守住西寧迎擊西夏倒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問題。但是歷來戰場就是朝廷政局的延伸,戰局又會反過來左右政局,兩者互相影響,緊密相聯。如今朝中龐太師獨大,一應的糧草兵器之類便難保多加爲難;加上西寧背靠蘭州,龐太師的門生莫之代又掌握了一應的後勤和增援,縱是陳同光用兵如神,也架不住他們在後方設置障礙,此番駐防西寧卻是危機重重。
無論是長生老人還是陳風崇,都覺陳同光此刻前往西寧駐防不妥,此等情況之下,他在西寧戰死沙場都是可能,重新因此獲罪也不是沒有機會。當年陳同光死節不願接受長生老人的援救,如今長生老人和他的兒子陳風崇卻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前線赴死,白白做了龐太師的刀槍和莫之代的替罪羔羊。
陳風崇一時衝動過去,卻又打起了退堂鼓。畢竟要面對的是自己的生父,內心還是又一絲怯懦和退縮。然而事情的發展已經沒有給他留下怯懦的時間,更沒有留下退縮的機會。此番前去,要麼說服陳同光放棄官位,就此退隱養老;要麼就長隨其身邊,用一身武功助其橫渡朝堂上的風雨暗流。陳同光自然不會輕易退縮,陳風崇卻也不會簡單放棄。血緣親情之中,外貌長相或有不同,根上的脾氣秉性卻是不會改變的。
陳風崇一邊收拾着行禮,一邊又在發呆思考。其實他在這山莊中,又有什麼行禮需要收拾帶走,不過是尋一個安靜所在,收拾自己的心情,理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罷了。
屋外悶雷陣陣,卻是這一年的雨水早至,早上的一片藍天白雲變成了此刻的煙雨濛濛。
雨水打在地上,激起薄薄的塵土,帶起一股淡淡的土腥氣,順着窗沿門框,絲絲縷縷地飄進了山莊的每一處房間之中,充斥每一個人的鼻腔,倒是帶來了一絲淡淡的莫名清新之意,瀰漫心田。
師孃出了書房,走到院中樹下,拉起孫向景的手,領着他走過九曲的迴廊,緩緩踏過木質鋪板,踏着低低的腳步點兒,來到了陳風崇的房門之外,兩人朝裡看去。
陳風崇陷入思慮之中,一時不曾發現兩人到來。師孃也不驚他,輕輕走進了房中,來到陳風崇面前,幫他把那幾件可有可無的衣物仔細疊好,整整齊齊地放進包袱皮裡,堆成一小堆。
陳風崇這才擡頭看見師孃,一時又是百感交集,吶吶不說話,只低着頭,胡亂將其他東西一股腦地塞進行囊,又將師孃剛剛理好的衣物弄亂了許多。
師孃拉住陳風崇的手,也不說話,只細細用白蔥一般的手指不斷撫摸着陳風崇粗糙生繭的一雙大手,低垂了眼眸,流露出無盡心痛關懷,卻還是依舊沉默。
許久之後,陳風崇輕輕將手抽出,師孃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開口說道:“別人家的小孩兒尋得了出處,都是歡欣鼓舞,叫自家養親心憂。你倒好,卻是不肯相認,反叫我和你師父老大年紀,還爲你擔心焦急。”
陳風崇這才咬着嘴脣,小聲說道:“師孃莫要取笑。我只願救一個忠臣棟樑,卻不想認回什麼父母。”
師孃施施然起身,撣了撣裙裾,朝門口緩步走去,邊走邊說:“你去救忠臣也罷,認父母也好,我可不管。只是這一路山高路遠,你可給我把向景照顧好了,莫叫他吃了苦頭。回來他瘦了一斤,你可給我試着!”說罷,師孃已經一腳踏出房間,轉眼便走遠了,只留下陳風崇一臉呆滯,擡頭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孫向景,一時無語。
孫向景倒是不管師孃和師兄說些什麼,只過去翻動着陳風崇的包袱,將裡面那些小衣鞋襪一股腦地揀出來丟在一邊,嘴裡嘟嘟囔囔地,算計着多騰出些空間來,放自己的東西。
陳風崇這才反應過來,又是一把拉住孫向景,說道:“向景別鬧。這次出行,你就在莊子裡待着就是,我不會帶你去的。”
孫向景眼睛都不擡,也不見他手上動作,便脫出了陳風崇的掌握,依舊翻撿着包袱,說道:“嘿,師兄,這話你留着跟師父說去,我可不管!”
陳風崇又是滿頭黑線,終於沒有出門去求了師父。他自知師父師孃養他二十餘載,自己心中點滴都瞞不過兩位,卻是長輩實在擔心自己,舍了孫向景與他同行,一來有個照應,二來真與陳同光見面之時,孫向景或許還有師孃教下的話語,自有說道。
此刻陳風崇的異樣,其實也是憎恨親生父母未曾給他的那份親情。如今師孃和孫向景一來,卻是叫他想起了師門的情誼,比之尋常人家的天倫親恩也不遜分毫。他這二十多年都這樣過來了,也不必別人過得委屈些,也就是事情突如其來,一時鑽了牛角尖。
想到此處,陳風崇雖然心結未消,倒也覺得莫名舒暢,也就不再作那般委屈模樣,連忙問孫向景要帶些什麼東西,他儘快打包準備,明日一早就啓程上路。
孫向景嘿嘿一笑,頗有奸計得逞的神色,眼珠子不住亂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