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子跑了,清平夫人和孫向景看着山莊中運轉起來的奇門遁甲陣勢,一時之間有些束手無策。他倆一個內功深厚,另一個內功更加深厚;一個境界高深,另一個心思活絡;可面對奇門遁甲陣法,兩人卻都是不敢擅自闖入。畢竟陣法與對敵還有不同之處,卻是叫人有力無處使,要是不能破解陣法運轉根本,只怕縱是絕世武功也不能討了好去。
先前那門子的詭異表現,兩人都是看在眼裡。不說那門子在山莊之中十幾年,斷不可能不認得孫向景和清平夫人,就是長生老人離開之前,也是專門向一衆人等交代過諸多事宜,卻是這山莊以及周邊一切莊園,都是歸屬清平夫人管理,下人絕不可能以這般態度對她。
眼前這般情況,他倆倒是也有了一些猜測。孫向景自己就通曉攝心術,只是不曾深入研究,一應手段遠遠不如周其成那般高深精妙;清平夫人則是先前聽聞彌勒教有此手段之後,也是一早就有了防備,更是惡補了不少關於攝心術的消息和傳聞,自然也能分辨些許。
要說徐方旭的情況是孫向景不慎,未能發現,這門子的表現卻是再明顯不過,真真叫每一個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稍稍動動腦子就能猜測個八九不離十。山莊之中的人被攝心術迷惑,徐方旭先前是什麼情況自然也是不言自明,再沒有什麼值得懷疑和疑惑的地方。
而攝心術的出現,也就意味着彌勒教的手已經伸進了山莊之中來,甚至很有可能,整個山莊都已經落入了彌勒教的掌控之中。徐方旭自己顯然是與彌勒教脫不了干係,可陳風崇的安危就成了一個難解的謎題。照這小廝所說,他們已然不知曉山莊之中曾經有陳風崇這個人物,卻是叫清平夫人和孫向景心中一驚,也不知陳風崇是遭遇了不測,還是已然逃出生天。
眼下奇門遁甲陣勢開啓,兩人都是沒有能力闖過,一時之間竟是呆愣在了大門之外,不知何去何從,又不止該當如何是好。其實他倆心中多少已經有了準備,卻是因爲清平夫人前幾日的心悸不寧和夢魘纏身,饒是不願意接受,只怕陳風崇現在也是凶多吉少,不知身在何方了。
就在兩人沉默站在門前的關口,孫向景卻是一時聽見身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動靜。長生老人的山莊修建在蘇州城外,莊子外面便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樹林。蘇杭一帶氣候溫暖溼潤,最是適合低矮灌木生長,方纔傳來的動靜,也就是從兩人身後的一處灌木叢中響起。
清平夫人神思飄逸,孫向景的五感卻是通靈,瞬間便是轉身看向那灌木叢中,卻是看見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畏畏縮縮地朝着自己看來。這小男孩兒皮相極好,眉眼之間頗有些與孫向景相似之處,只是耳朵更大,下巴更尖,鼻子頭上總是溼乎乎的樣子,神情又是畏縮,不似孫向景這般靈動大氣。
隨着這小男孩兒的出現,周圍空氣之中也是瀰漫起了一股奇異的騷臭味道。清平夫人見師弟轉身,自己也是回頭去看,一時見了那小男孩兒,也是頗覺奇怪,卻是這荒山野嶺,除了自家的莊子之外,再沒有別的人家生活,這小男孩兒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眼看着兩人看向自己,這小男孩兒更是害怕,整個身子都快縮回灌木叢中去了。不過最終,小男孩兒還是鼓足了勇氣,又是朝着兩人招了招手,示意兩人跟着自己一行,神情畏懼之中,竟是有了一絲悲愴,大眼珠子也是愈發溼潤,眼角已然有了淚光閃爍。
清平夫人眼看這般情景,想起陳風崇先前跟她說起的一樁軼事怪談,心下多少有了計較,又是暗叫一聲不好,整個人只覺得血衝上腦,眼前一片漆黑,差點就倒坐在了地上。孫向景看師姐這般反應,也是想起先前事情,卻是陳風崇對清平夫人講的那件事情,孫向景是親身經歷其中的。
那小男孩兒顯然十分靈動,又是通曉人性,看兩人這般神情,知道他們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一時間淚水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地涌出眼眶,落在面前的泥土地上。隨即,小孩男兒一個轉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着遠處跑去。孫向景和清平夫人也是來不及多想,連忙運轉輕功跟上。
這小男孩兒看上去不過八九歲模樣,也不像是有武功在身的人物,可這一跑起來,竟是叫清平夫人和孫向景這兩個無限接近地仙的高手都追得十分吃力。不多時,三人便狂奔出了數十里地去,直跑得孫向景上氣不接下氣,清平夫人都是有些氣喘難平。
還未到達目的地,清平夫人就已然淚如雨下,一面飛奔,一面流淚,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處,又被撲面而來的狂風吹散,留下乾冷的水痕。不是她未卜先知,卻是因着她在蘇州生活了十幾年,周邊各處環境都是瞭然於胸,現下自己等人趕赴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蘇州城外一處有名的亂葬崗,乃是窮苦之人草蓆裹屍的地方。
這幾日間,整個蘇州城裡都在傳說狐狸成精的事情,卻是城外亂葬崗之處,不知從哪裡來了數不清的狐狸,一時盤踞了整個墳山,又是夜夜哭嚎不休,鬧得城裡人心惶惶,又以爲是天降異象,一時之間到處商量着要去找高明道士前來降妖。奈何少室山事情之後,佛道兩家都是幾近覆滅,這天下更是亂成一片,又哪裡還有道士人物行走,卻是叫衆人苦尋無果。
孫向景小時候被管的嚴,不曾去過亂葬崗這等地方,卻也知道其存在,眼下迎面而來的風中,瀰漫着狐狸的腥臊和血肉腐爛的氣息,他多少也是猜到了前方所在,又是轉頭看師姐邊跑邊哭的樣子,心中頓時一涼,也是鼻酸眼脹,就要哭將出來。
三人腳程極快,也是不多時便趕到了亂葬崗所在。只見那小男孩兒就地一滾,不見了蹤影,周圍卻是成百上千只狐狸一時圍了上來,將孫向景和清平夫人緊緊圍住,腥臊氣味一時濃的刺眼,孫向景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也是眼淚連串兒地掉了下來。
隨着遠處傳來一聲尖嘯,上千只狐狸一時分列兩旁,讓出了一條道路來。兩人遠遠看去,卻見這狐狸夾道的盡頭處搭起了一個石頭臺子,上面隱約放着一舉肉身,看衣着體型,不是陳風崇又是誰人?
清平夫人一時軟倒在孫向景身上,神情悲痛欲絕,口中像是喊叫着什麼,又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孫向景這下徹底知道了事情原委,也是一時哭出聲來,卻又不能倒下,扶着軟成一個的清平夫人,兩人相依着緩緩朝前走去。
練武又有什麼好處,內功太過精神,兩人此刻竟是連昏厥過去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一切種種,無間斷地承受着撲面而來的悲痛與哀傷。周圍的狐狸們也是看着這般情景,一時個個前腳離地,人立起來,仰天悲鳴,更是一時間陰風陣陣,鬼哭神嚎一般。
短短不足一里的路,孫向景攙着清平夫人整整走了半個時辰。期間清平夫人幾番軟倒在地,不敢前行,又是掙扎許久,再度站起,口中不斷呢喃着:“不要……不要……”,聲音已然沙啞難辨,直聽得一旁的孫向景心如刀絞,淚似涌泉,又是作爲師姐現下唯一的依靠,強打着精神,攙扶着師姐一步一步朝前挪去。好幾次清平夫人軟倒,孫向景竟是有了一絲輕鬆,卻是也不願意親眼看見前面所躺着的屍身是誰,實在難以接受。
以着兩人的內家修爲,通靈五感,又何嘗未曾發現,前面石臺之上的那句肉身早已沒有了生機,甚至已經開始腐敗,由僵硬化作爛軟,要不是有周圍的狐狸連日掀起陰風,遮蔽日月,只怕早就發出屍臭了。
好半天之後,兩人才堪堪來到石臺面前。清平夫人一時掙脫了孫向景的攙扶,力道之大,差點將孫向景都打飛出去,自己則是兩步搶進陳風崇的屍身旁邊,看着他蒼白冰冷的面容,撫摸着他胸口貫穿的傷口,一時仰天悲鳴,終於哭出聲來,卻是一時氣勁不受控制,將周圍的一羣狐狸都個個掀翻,嚇得它們瑟瑟發抖,紛紛前腳着地,做跪拜狀。
孫向景從清平夫人身後走來,也是看清了陳風崇的遺容,一時之間更是悲從中來,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與陳風崇相處得點滴,一時心神竟是失守,搶前兩步就握住了陳風崇冰冷的手掌,內勁真氣從勞宮處不斷灌入,似乎是想要藉此將師兄救活。陳風崇身死至今,已是有了幾日時間,一應血脈經絡盡數堵死,又哪裡能收的孫向景的內勁灌注。
許久之後,孫向景真氣耗盡,整個人癱倒在一旁,半個身子靠在陳風崇的屍身之上,耳邊聽着清平夫人嚎啕不絕的哭喊,喃喃說道:“師兄……你不是不會死麼……起來罷……我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了……”
說着話,孫向景又是埋頭到了陳風崇的胸前,嚎啕不止,又是感覺到臉上毛茸茸的觸感,卻是一隻偌大的白毛狐狸窩在陳風崇的身子邊上,先前兩人心神失守,竟是不曾發現這隻狐狸。這狐狸也是前爪扒在陳風崇身上,大眼珠子中淚水不斷滴下,眼下可憐巴巴地看着孫向景和清平夫人,眼神之中竟是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亦是爲陳風崇感到哀悼。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清平夫人從一開始的嚎啕痛哭,漸漸變成了無聲哽咽,又是低聲述說着與陳風崇的一切過往,直說得聲音嘶啞,口角之處都有血絲伸出。
又是許久之後,清平夫人緩緩起身,搖晃了兩下,伸手輕輕將陳風崇的身子抱在懷裡,就像抱着一個嬰兒一般,萬分輕柔,轉身離開,口中低聲說道:“風崇,師姐帶你回家……”
還未走出兩步,清平夫人便是一時摔倒在地,昏死過去,口中鮮血爭先恐後地涌出,一時將自己和陳風崇的身子都是染成了血紅一片。
孫向景連忙上前,又是點住清平夫人的穴道,替她推宮過血。許久之後,孫向景一手扶着背上的清平夫人,一手抱着懷裡的陳風崇屍身,在漫天陰風狐鳴之中,一步一晃地朝着遠處走去。
那隻偌大的白毛狐狸一甩分叉的尾巴,隨即跟上,兩人一狐,片刻之後便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