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江南,憶江南,江南十月微風寒。
不同於塞外苦寒,杭州城內此刻卻是一片熱鬧,只在晚風中帶了些許寒意。
此時天色已晚,瓦肆勾欄之中卻是剛剛熱鬧起來。
城中青樓楚館有名的清平坊內,正是一片鶯聲燕語,酒酣情熱景象。諸多妙齡女子在鴇母安排下,靚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盪心目。無數文人騷客,鉅商富賈沉醉在這溫柔鄉中,流連忘返。
只見一青衣公子緩步邁入,頓時就被流鶯包圍,耳邊充斥着“大爺”、“郎君”之聲。隨即,鴇母迎了上來,領着青衣公子選出了鐘意的美人,又聽了公子乃是約了好友同來,一張老臉更是笑得桃花盛開,不可不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忙不迭領着公子上了樓區,進了雅室。那公子自是輕車熟路,一口將美人送到脣邊的那杯美酒一飲而盡,隨即從懷裡掏出幾貫大錢,分發與鴇母與小廝,端的闊綽。隨後鴇母退下,公子有美人在側,指指點點叫下了一大桌酒菜,坐等友人到來。不多時,諸位文人公子齊聚一桌,相互行禮問候,流鶯們又再涌入,各自搔首弄姿,等着諸位公子挑選。只消片刻,諸君便選定了美人,做東的青衣公子又掏出幾貫大錢,賞給落選的美人,衆人一時歡喜。桌上酒肉正熱,酒香肉香撲鼻;身邊美人正羞,胭脂桃花香濃郁,頭油桂花香濃郁,濃郁花香一時醉的衆人心神盪漾。
對面酒樓茶館,不時也有豪富找了姑娘過去陪酒,那豪富一把銀錢掏出,門邊的轎伕便齊齊領命,擡着花轎,走過街去,擡了那位豪富點名的姑娘過來,吹拉彈唱,自不在話下。
一時間,整個瓦肆之中人聲鼎沸,花轎穿梭,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陪酒的姑娘們一杯杯黃酒送進客人肚裡,客人懷裡一把把大錢銀兩流入鴇母囊中,更有那財大氣粗的闊爺,叫了些色藝雙絕的女子,彈琴的彈琴,唱曲的唱曲,吟詩的吟詩,作對的作對,若是不說酒肉胭脂氣息,倒是比那私塾講壇文氣還濃。
有那不勝酒力的,踉踉蹌蹌走出勾欄,搖頭晃腦就在屋邊牆角一通狂嘔。待得傾盡了腹中之物,自有小廝涌上前來,架回宴中,自然,也是少不了大錢打賞。瓦肆邊的幾條街上,此刻已是擺滿了大轎,只等那些紅塵中客酒足飯飽,盡興而歸之時,仔細招呼,好生送回,多討些賞。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不少風流人物攬着流鶯,或在勾欄中就地開局,或給足了賞錢,帶將出去,往那賭肆之中逍遙。人來人往中,也有些或獐頭鼠目,或儀表堂堂的,走到那幾位一臉懊惱走出的風流客身邊,稱兄道弟,又是寬慰,又是鼓勵,取出一張張早已寫好的字據,掏出一把把金銀銅錢,半勸半哄着別人簽字畫押,又將其送進那銷金庫去。
偶爾一座大轎落下,一名女子闖入勾欄之中,隨着一陣雞飛狗跳,或擰着耳朵,或掐着手臂,或哭或鬧,或打或叫,押着一位衣冠不整的倒黴大爺出來,一時遠去,只留下他人陣陣鬨笑,卻也是過眼既忘。
也不知流傳後世的諸多風流韻事,詩詞歌賦中,有多少出自清平坊,有多少出自百花樓,有多少出自不夜閣,更不知那些精美辭藻,錦繡文章,有多少是受了青樓女子啓發才流傳於世,千古留名的。
這正是: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話說清平坊內一處屋中,一面女子正靜靜坐在牀上,一動不動。
要說年紀,這女子已是有了二三十歲,比不得樓下那些二八佳人;但要說相貌身形,女子五官之精緻,身段之曼妙,恐怕將那些庸脂俗粉捆在一起,也比不上她的一個腳趾頭。
當然,這清平坊中佳人,萬萬不會與這女子爭哪怕一分一毫,這女子自己,自然也不願與她們較一點一滴。只因爲這絕美女子,乃是清平坊真正的當家主事之人,掌管一切的大東家,若沒有她運籌帷幄,長袖善舞,清平坊哪裡能有今日。她,便是人稱的“清平夫人”。
這清平夫人此時盤坐牀上,雙手撫膝,靜默不語。房中點着極重的香料,有百花,有檀木,有龍涎,有蘭麝,香菸繚繞,濃濃聚作一股,混着樓下傳來的酒肉香氣,男子汗味,女子胭脂,甚至隱隱約約的情慾氣息,凝結一體,越來越深厚,竟是不會散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繞着清平夫人打轉。每轉一圈,香菸中凝聚的味道便濃厚一層,清平夫人臉上的紅暈也就增加一層。許久過去,樓下喧囂已經到了極致,清平夫人臉上的紅光也濃到了極致,只見她周身香汗淋漓,喉嚨間像是被一聲呻吟噎住,頭頂上更是有絲絲熱氣冒出。
此刻若有一個男子推門進來,轉瞬之間就要軟到在地,渾身抽搐,口涎滲出,兩眼一翻,生生昏死過去。卻不是這屋中有什麼毒物,而是整個清平坊的靡靡氣息盡數匯聚此處,任誰也是無從抵擋。莫說男子,若是女子此刻進來,只怕會比男子慘上百倍。
清平夫人此刻即將功行圓滿,正要收功走下牀鋪,突聽得屋中噼裡啪啦一陣亂響,直接擾亂了她的心神。夫人頓時嬌喘一聲,周身香汗一時揮發,頭頂熱氣也隨之雲散,一口熱血自丹田出直涌而上,衝到喉間,好不容易纔堪堪壓住,吞回腹中。
夫人睜眼一看,只見自己房間那雕花的窗戶被撞了一個粉碎,一個大洞堪堪開在房裡,周身香菸被風一吹,盡數朝着屋外飄去。再看地上,一個男子身影縮成一團,躺在那裡,不住呻吟,身下一片血跡,越暈越開。
夫人一步搶進,一把將那男子翻過來,那男子見了夫人,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師姐!”便昏死過去。
此時樓下小廝聽了動靜,一時闖到門前,又不敢進,只得隔着門高呼道:“夫人,出了什麼事?”
清平夫人暗自穩定心神,喘了幾口氣,大聲道:“沒事,不許聲張。去叫秀英進來,其他人去招呼客人!”
不多時,一年輕男子急急跑進清平夫人房中,正是那婦人口中的秀英,清平坊裡最得夫人喜愛的龜奴。
那秀英見了清平夫人房中狀況,也是嚇了一跳,好在他爲人沉穩,做事機靈,轉頭看了清平夫人一眼,並未驚叫出聲。夫人見他進來,又自吩咐不許聲張,只叫他將那男子搬到夫人牀上,盡數除去了衣物。那男子身外穿着的黑衣早就支離破碎,輕輕一扯便碎成了布片。再看去,那男子滿身傷痕,鮮血直流,一片血肉模糊。清平夫人未能圓滿收功,此時氣血逆衝,竟是動彈不得,只得喚了秀英扶她過去,坐在牀邊。
那男子周身是傷,細看之下竟是刀砍也有,劍刺也有,幾處大穴附近還有幾個深不見底的血洞,顯然是暗器所傷。不知是他武藝高強,還是運氣太好,諸身上下竟是沒有傷到要害,只是失血過多,一時性命無虞。
清平夫人一時安下心來,強行凝聚了些許力氣,勉強點穴封住了男子血氣運行,又讓那秀英取來了熱水烈酒,着他爲男子清洗了周身上下,待得其他傷口清理完畢,夫人也緩了過來,伸出兩指刷刷幾下,從男子身上取出了幾枚精鋼打造的袖箭。秀英急忙清理,又在夫人指點之下從夫人梳妝匣下層去了傷藥來,細細給那男子敷上。而這男子也是硬漢一條,任憑兩人施救,一聲不哼。
眼看那男子傷勢止住,清平夫人出手解了他的穴道,細看沒有傷口再出血,方纔長出一口氣,掏出絲巾擦了擦頭上的汗珠。
那秀英自是跑到窗邊,探出頭去,四處打量。清平夫人這屋子本就在清平坊深處,窗外是一條背街小巷,常年少有人走動,此刻更是漆黑一片,自是沒有追兵的跡象。
一切無恙,秀英輕輕撿起了地上掉落的窗櫺。那男子闖進來時,將整個窗戶撞下,窗框上精雕細琢的花樣自然是粉碎在地,那窗框卻還能用。秀英小心將窗框放回原處,雖是榫卯破裂,放置不穩,但一眼看去,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清平夫人看一切處理妥當,方吩咐那秀英出去,卻見那秀英站在原地不動,兩眼直勾勾看着那男子,眼神中既有疑惑,又有關切。
夫人莞爾一笑,罵道:“怎麼不走?難不成你看上了他?話說回來,你長得也算清秀,倒是能配得上。”
秀英臉上一紅,轉身出去了。他長得倒是十分清秀,十六七歲年紀,細目薄脣的,像個女孩一般,只可惜右邊臉上生了一塊巴掌大的青色胎記,壞了容貌。原本清平坊中,也就是留他招呼那些留宿過夜的大爺,有他進房招呼,客爺至少不會被壞了興致。
秀英出得房去,輕輕掩上房門,獨自靠在牆邊,待得心神穩住,臉上羞紅退去,這纔出去接着做事去了。
清平夫人坐在牀邊,看着牀上的男子,一時失神,兩眼無光,手上輕叩牀沿,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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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