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知音稀

1967年1月23日,陰轉小雪

最近突然又有了寫日記的念頭。我是那種生性疏懶的人,不到百無聊賴,絕不會動筆自說自話,日後看了,白白地多出一個取笑自己的機會。提起筆來,大概證明了自己的落落寡歡:依依轉到前衛線醫院去實習,我們倆硬是被拆散了,她又不敢抗旨不遵,一賭氣,找藉口請假回了老家,估計春節前是不會回來了。這據說是“鐵托”在後面搗的鬼,將依依拉到了他身邊,但決定是系裡做的,我沒有證據和他分辯,想找他打場架也沒借口,更何況他爪牙衆多,即便勁鬆和我並肩齊上,也是光榮犧牲路一條。是啊,勁鬆也離開了我,他革命熱情高漲,跑到西南去串聯,差點兒把我也拽上。

於是偌大一個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一人。

醫院裡倒是人多。近來市裡紅衛兵各大派系的武鬥頻頻,十八般兵刃齊上,更聽說早已有些派系用上了半自動步槍,於是各醫院難免成了“戰地醫院”。偏偏醫院裡有經驗的大夫們大多被打倒了,或者在交代問題,或者已被流放,也有被鬥死的,於是從病房到門診,被那些革命但業務不見得精鑽的二流醫生們主宰,因爲人手不夠,實習生更是成了工蟻。我們這個實習組所有沒參加造反的學生已經沒日沒夜地連軸轉了三天,今天終於輪到我有個整天的休息。

這一天我都用來思念依依,很悶,悶得想抽菸,但前不久看到英國的一個流行病研究,抽菸和肺癌有直接的關聯,我已經下決心不再碰煙。爲了解悶,我拿出好久不聽的電唱機來,放上一張巴赫《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音樂一響起來,寂寞和苦念頓時消減了許多。

可是宿舍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同室的有兩個在造反,另一個膽小怕事,也和他們一樣不讓我在宿舍裡堂而皇之地聽資產階級的樂曲。吵了一回架後,我知道此時此刻一意孤行的艱險,又不願就這麼屈從,放棄欣賞我心愛的音樂,便想換個地方去聽唱機。到哪兒去呢?學校的教室是個選擇,教學的不正常化有好長一段時間了,但畢竟還是有好學的人,自己去放一通音樂,不是存心讓這些碩果僅存的未來社會棟樑心寒嗎?

忽然想到一個好去處,解剖教學樓。

冬季沒有解剖課的安排,平時也很少有學生去那裡,幾次經過那小洋樓,裡面都是空蕩蕩冷清清的,和我現在的心情差不多。

入夜後,我抱着唱機出了宿舍。傍晚時就飄起了小雪,到這時已是滿天滿地的鵝毛。剛過了大寒,天格外的冷。這樣的冬夜,應該和依依相擁在一起,在門口的小飯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水餃。可是現在,路燈投在雪地上的影子只有一條。

解剖樓門口黑黢黢的,我險些又被那高達一尺的門檻絆了一跤。是誰的無聊主意,在一個教學樓前修這麼高的門檻?據說幾年前解剖樓裡有個盛福爾馬林藥液的大缸破了,福爾馬林流出樓,污染了大片校址,這門檻就是爲了防止類似的液體再流出來。誰知道呢。

我推開樓門時,心裡竟有些發虛,大概還是因爲聽多了別人說這裡常鬧鬼的事兒。再想想,又有什麼太可怕的?我寂寞得緊,即便是遇見了鬼,做個伴也沒什麼不好。那些鬼至少不是造反派,不會去批鬥老教授。

我在朝西的那間實驗室裡設好了唱機,放上了一張德彪西的《牧神午後前奏曲》唱片,爲了保持情調,燈也不開,坐下來,腳翹在用來放人體標本的實驗臺上,閉上眼,隨着音樂,漸入佳境。

這時候,我覺得很知足,別人在造反,在進行所謂的*,莫名其妙地流血,而我優哉遊哉地聽着交響樂,實在不該再抱怨什麼。當然,如果有依依在身邊,生活就更完美了。

想到依依,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嘆,像極了依依的聲音。

我猛然起身,四下巡視,黑暗之中自然什麼也看不見。我想,也許是我想依依想得情切,產生了錯覺,便不再多想,重新落座,專心賞樂。

樂曲繞在黑暗裡,我渾身舒暢。但一陣腳步聲忽然響了起來,輕輕的,彷彿是怕打擾了我這個夜遊神。會不會是那幫造反革命的鬥士?如果他們見我在這裡享資產階級的清福,一定會讓我更好地“享受”。本校雖然尚未鬥學生,但我聽說工學院和建築學院已經有出身不好的學生被打倒了。

所以現在應該迅速將唱機停了。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唱機停了。

我的心跳幾乎也停了。

“是誰在那兒?”在黑暗中,我並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也沒有人回答我。

可是從剛纔的腳步聲判斷,絕不止一個人。

我的手心開始冒冷汗,一步步挪向實驗室門口,拉亮了電燈。

教室內外,什麼人都沒有。

可是我一轉身的功夫,唱機又響了起來,卻是從樂曲的開頭重新放起,彷彿有雙無形的手,擡起了唱針,又放了下去。

我盯着那唱機看了許久,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更鎮定些。忽然覺得身後似乎有異樣,轉身看去,不由驚得幾乎魂飛天外!

身後已滿滿地坐了一屋的人!

我瞬了瞬眼,想看清都是些什麼人,但眼前竟又還原成早先空蕩蕩的教室,還有我嘴裡因寒冷而吐出的白氣。

“什麼人,玩兒什麼花樣呢?”我氣咻咻地叫了起來。要說我的膽量不能算小,否則也不會一個人黑燈瞎火地坐在解剖實驗室裡聽音樂,但此刻覺得自己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包圍着。

“噓……”一個聲音不知從哪裡發出,似乎在示意讓我噤聲,而我此刻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走!

我衝到唱機前,將唱針移開,誰知那唱針像是被釘在了唱片上,怎麼也挪不動。我索性一把拉掉了電源,火星一閃後,插頭從牆上脫出。

但唱片仍在轉動,音樂仍在流淌。

我的血卻彷彿凝住了,恐懼感陣陣襲來,我隱隱覺得,今夜怕是要失去我心愛的唱機了。

我緩緩向前伸出雙手,忽然猛的抱緊了唱機,就在我觸到唱機的一剎那,一股強勁的電流從唱機上發出,毫不留情地擊中了我,我的身子立刻橫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要不是穿着棉襖棉褲,這一跤定會讓我傷筋動骨。

我知道自己鬥不過超自然的力量,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敵進我退,飛跑出瞭解剖樓。

戲弄我的究竟是誰?我幾乎敢肯定不是尋常的人,那麼說,傳說中的鬼故事都是真的?我想到頭都痛了,而此刻夜已深,思路也有些混亂,就將所見所聞記下,今後有空,一定再深入研究一下。

1967年1月24日,中雪

一大早就踏雪去了解剖樓,西首那間實驗室裡空無一物,我的唱機就這麼香銷玉殞了。

一整天在急診室幫忙,稍有空閒,就會發會兒呆,想念我的唱機,又會問自己:這是不是人生必經的一個階段?或者說,一個低谷:和愛人夜夜思君不見君,和好友青鳥不傳雲外信,甚至連一個娛樂用的工具也保不住。

我咽不下這口氣,不願向命運低頭。夜深下來的時候,我再次到了解剖樓,抱了一線希望,奇蹟出現,能拾回那唱機,或者,奪回那唱機。莫說我並不信鬼神之說,即便真的是鬼,我也要和它鬧一鬧,辯個是非曲直。跨過高門檻,走上高臺階,我忽然停住了腳步。緊閉的樓門內,傳來了隱隱的音樂聲,正是我昨晚放在唱機上的《牧神午後前奏曲》!

我怒氣衝衝推開了樓門,直闖入西首那間實驗室,正想大聲質問,到嘴邊的粗話卻嚥了回去:只見實驗室裡只有兩位老者,而且我都認識。一位是本校藥理學的泰斗劉存熾教授,一位是一附院放射科的老主任江宓。劉存熾已年過花甲,據說早年曾在美國留過學,解放後回國報效,幾乎以一人之力撐起了整個藥學系;江宓是反動學術權威,本來也屬於被專政的對象,但因爲放射科裡另兩個中年骨幹已經去了幹校,剩下的年輕人對讀片實在沒底,好歹需要個導師把關,這纔將江宓保了下來,我今天上午還和他一起讀過一個因武鬥而骨折的患者的X光片。再一想,記得不久前確是無意中和他議論過古典音樂。

江宓認出了我,似乎對我的到來並不驚訝,笑着打招呼說:“小蕭同學,這唱機邊上貼了個‘蕭’字標籤,是不是你的?我們在這裡正好有個小小的聚會,而我們的唱機和所有唱片都被抄家抄走了,正愁沒有音樂呢。爲什麼你的唱機會在這裡?”

我恨恨地說:“昨晚,我在這裡聽音樂,結果唱機被別人……誰知道呢,也許是鬼,給搶走了。難得他們又把它放了回來。”

劉存熾和江宓兩人一愣,互相對視了一眼,顯然對鬼搶唱機的說法也覺得荒唐,在猜測我是不是有精神病。不過,他們兩個在解剖實驗室聚會,也夠稀罕的,當然,他們可能正是和我一樣,沒有更好的去處。這個動亂的時代,能輕易找到一塊淨土嗎?

一陣談話聲在走廊裡響起,只聽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說:“我將這《牧神午後》聽了多少遍,還是覺得前人所謂德彪西對該曲採用的是‘印象派’構思之說太過武斷。我偏偏能感覺出他在意象構造上仍保持着‘古典派’或者說‘浪漫派’的精確和嚴謹。”

另一個女聲冷笑了一下:“我看是您偏愛發些奇談怪論而已。這曲子是‘破傳統’的,可謂證據確鑿。隨便舉幾個例子,曲式上,德彪西打破了常規定式,沒有整段的重複和對主題的反覆涌現;曲調上,沒有大、小調之分,大量運用全音階,這些都是完全背離‘古典派’的。”

洪亮的聲音立刻打斷道:“這只是形式,完全是換湯不換藥。不可否認,當時的德彪西試圖走出‘古典派’,但這曲子充其量只是個向‘印象派’走的過度產品,從鑑賞的角度而言,欣賞‘古典派’交響樂的程序完全可以適用於這支曲子。”

那女子還是冷笑:“真是‘古典派’,連音樂欣賞也要稿‘程序’。知道莫拉梅是何許人嗎?”

“著名印象派詩人,長詩《牧神午後》的作者,這首樂曲正是爲該詩所配。”

“既然你承認莫拉梅是著名印象派詩人,而這曲子是爲印象派長詩所配,更何況莫拉梅聽罷後說,此曲之妙,與原詩可謂天作之合,不是印象派又是什麼?”

那洪亮的聲音忽然發出一陣大笑:“着啊,一板一眼地配詩歌而做的曲子,且做到了準確反映原詩意象,這哪裡是‘印象派’或‘象徵主義’,分明是實話實說,中規中矩的‘古典派’作曲法。”

我聽得入神,覺得兩人說的都不無道理,一旁劉存熾和江宓卻微笑着搖頭。一男一女走了進來,那男的身材高大,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留着一部修剪齊整的連鬢鬍鬚。女的三十餘歲,長髮精心地燙過,極具風韻。劉存熾說:“你們兩個,一見面就擡槓,其實欣賞古典音樂,用心而不是用腦,想得太多,反而束縛了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兩個人略顯歉疚地笑了笑,幾乎同聲說:“劉老說得有理,我們就是有這臭毛病,誰也不服誰。”江宓也笑着說:“要不是你們有這個愛擡槓的臭毛病,我看哪,早就該走到一起了。”兩人更尷尬了,一起飛紅了臉。

這新來的兩人我從未在學校裡見過,又忍不住看了那女的兩眼,只見她面容姣好,顯然保養得很精細,尤其那長髮,讓我驚歎不已:要知道最近無論是在校園裡還是在校園外的街頭巷尾,隨時可見紅衛兵或者小痞子,拿着剪刀,專門剪時髦的長髮和衣飾。她是怎麼能倖免的呢?黑夜出行到解剖樓或許是個訣竅。

江宓指着我說:“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醫學系的一位高材生小蕭,目前在一附院實習,也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他又指着那一男一女說:“這位是凌蘅素博士,算是本校衛生系婦幼衛生專業的先驅;這位是二附院外科的第一把刀,駱永楓。”

兩人和善地向我點頭示意,凌蘅素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莫非二老打算……”又看了我一眼,沒有將話說完。

劉存熾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事關重大,我們兩個只怕做不了主,還是要大家商量着來。”

我雖然很想留下來一起探討古典音樂鑑賞,但見他們神神秘秘的,頓時沒了興趣,就說:“天不早了,你們諸位既然有聚會,我就告辭了,這唱機如果你們需要,就用吧,明天我到江大夫那裡去取,只是這解剖樓裡有些古怪名堂……,也許算是鬧鬼吧,會搶唱機,你們人多,可能會好些。”

江宓忙說:“小蕭,先別急着走,我這個反動學術權威,現在是戴着帽子、掛着牌子,在原崗位上接受改造,夾着尾巴做人,哪裡敢把這個唱機帶到我那放射科去。我們這個聚會也就是一些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如果你也有興趣,歡迎你參加。更準確說,我們缺了你不行,因爲我們這些人的唱機和唱片都被沒收了,所幸你們學生尚未受到波及,今後,我們怕是要靠你來提供精神食糧。”

我明白了些:“這麼說來,你們是定期聚會的?”

江宓點頭說:“這事說來話長,我們曾經是定期聚會,但這兩年風雲變幻地厲害,就沒有什麼規律了。”

我還有許多問題,比如他們是不是總在這裡聚會?是否也曾有過我昨晚那樣的遭遇等等,但這時腳步聲響起,陸續又有二三十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來。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模樣,年齡在三十多至六七十歲,男女都有,彼此似乎都很熟稔,其中有幾個我似乎在學校裡也見過。

劉存熾忽然咳嗽了一聲,朗聲說:“大家差不多都到齊了,開始吧。想想離上次聚會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這兩個月,外面……學校內外的環境都是每況愈下,說實在話,有時候,覺得根本不該有心情聽什麼音樂,甚至任何的娛樂。但有時候又想,越是在這等艱難時世,越應該學會尋求解脫,在音樂中忘了遠憂近慮,對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

衆人都點頭稱是。

江宓接了話說:“我們今天正巧發現,這位蕭同學雖然年紀輕輕,卻是位相當資深的古典音樂愛好者。何況近來,我們手頭的唱片多已流失,小蕭卻還有一些收藏,既然有同好,我們琢磨着,想歡迎小蕭入社,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看得出,衆人臉上都有些遲疑,凌蘅素說:“又是一個學生?上回收一個學生入社,不過是在數月前,結果如何,二位難道這麼快就忘了?”

我纔不在乎他們是否歡迎我,冷冷說:“我真不知道諸位在說什麼,入什麼社?我這個人最不愛受約束,能沒有組織最好,逍遙自在。”

江宓忙說:“小蕭,原諒我事先沒有向你解釋清楚。以下我說的這些,請你不要再向第二個人說起: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欣賞古典音樂,成立了一個小社團,叫‘月光社’。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爲最初建社的幾位元老,在一起欣賞比較不同版本的貝多芬《月光》,比如施奈貝爾、巴克豪斯、霍洛維茲的演奏版本,後來又比較 不同作曲家的《月光》,包括老貝、德彪西和福萊的,於是就以‘月光’爲名,結了社團。這還是很早……1952年的事。

“本來,‘月光社’是個公開的文藝活動團體,不料1956年後開始反右,社裡的許多成員因爲資產階級情調重,‘順理成章’地被打成了右派,本社也被定性爲‘右派組織’,取消活動。但我們這些人心裡不以爲然:大家在一起聽聽音樂,就算右傾了嗎?於是,我們也順理成章地轉入了‘地下活動’。這一來,一旦風聲露出,反而引起了校方的注意,專門給我們立了案,疑爲反革命或特務組織。而我們的活動也更隱秘,儘量不再接收新成員,各成員對自己‘月光社’的身份守口如瓶,集會也減少次數,精選隱蔽的地點,而且每次集會只召集三分之一的社員,以防哪一次被當場查獲,全軍覆沒。於是,校方逐漸對本社斷了消息來源,失去了把握。

“從去年開始*以來,‘月光社’又成爲革委會虛擬的‘攻堅對象’,因爲‘月光社’只剩下了一個虛名,誰也不知道還有哪些人是成員,沒有任何集會活動的蛛絲馬跡。

“去年九月份的時候,我們正在這裡集會,一個清秀的男青年,手裡捧着一疊唱片,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他請我們原諒他的魯莽,自我介紹說叫柳星,酷愛古典音樂,但因爲家裡窮,雖然能買到些二手的唱片,卻無論如何買不到唱機。有一晚經過解剖樓,他隱隱聽見裡面傳來樂聲,偷偷進來,看見是一羣人在集會賞樂,便興沖沖地去捧了唱片來,誰知他再來時,樓裡就沒了人。之後一段日子裡,他執著不懈,天天到解剖樓來等,那晚終於又撞見了我們,並懇請加入本社。

“我們見他說得一片赤誠,便同意他加入,並警告他本社‘地下’的性質。他發誓一切保密,便參加了幾次聚會,幾乎認識了社裡所有同人。

“十一月下旬,本社的絕大多數成員忽然都被隔離審查,查的就是‘月光社’的問題。我們當然矢口否認,但調查組都是有備而來,將我們兩個月的聚會情況一一列出,並讓我們出示不在場的旁證,這下爲難了大多數成員。審訊過程中,調查組向我們出示了第一手的人證對質,你想必猜得出,那人正是柳星。”

我淡淡地說:“既然有這麼可怕的先例,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收我做成員吧,以免再爲人所害。”

劉存熾說:“除非你沒有興趣,我們決不懷疑你的意圖。其實,那柳星年紀不大,但對古典音樂還是頗有見識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同爲愛樂之人,何必相煎太急?大概是利慾薰心……可是揭發出我們這些老古董,又有何利可圖呢?也許是革命的表現。”他未等我表態,又自顧自地發起感慨,可見那柳星對他們的打擊之重。

駱永楓開口道:“這您難道還不懂嗎?那小子未必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昧良心的事呢!他做了回地下黨,深入敵後,揭了我們這個特務組織的老底,將我們這些特務組織成員一網打盡,會覺得很光榮呢!”

劉存熾說:“這些天我總想在學校裡遇見這小子,好好問他幾句話,但他好像消失了一般,我到醫學系去打聽,似乎沒人聽說過有這麼一位。”

我說:“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在系裡聽說過這樣一個人,說不定他那個學生身份也是假的呢。可能根本就是位公安人員。”

“那麼,這入社的事……”江宓望着我,眼裡帶着鼓勵和期盼。

我當然願意有這麼一羣志趣相同的長者爲伴,共賞佳樂,就欣然應允。凌蘅素囑咐說:“此事你可千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最貼心的朋友,甚至女朋友和家人。事關你的安危和前程,千萬馬虎不得。”

這個日記本隱藏之地只有我知道,即便我將這段事記錄下來,也絕不會有人知曉。

1967年2月5日,陰

這幾天,我度過了近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因爲我唱片的收藏頗豐,社裡連着舉辦了三次活動,都是在午夜過後的解剖樓裡。我問他們爲什麼不改個地點,這裡不是被揭發了嗎?江宓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正是最安全之處。真是大有道理。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在醫院裡遇見江宓,都裝作不甚熟絡,不多談工作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猜疑。春節在即,全市的武鬥似乎並未降溫。今天,急診裡來了個武鬥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工人,肋骨斷了六根,懷疑肺已受了損傷。拿到X光片,我四處找江宓,因爲我只信得過他的讀片判斷。不料江宓彷彿消失了。我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放射科的小馬告訴我,江宓因爲牽扯入前一陣“月光社”反革命大案,審查結果認定有罪,被區公安分局逮捕歸案了。

兩個小時前,我又去了一次解剖樓,沒有任何集會的跡象。很奇怪,一樣共同的嗜好能如此深刻地築就友誼,不過結識了數日,整晚我都在爲江宓擔心。同時,我也在爲“月光社”的同人擔心,江宓被捕,別人能倖免嗎?忽然覺得同樣是短短數日,自己已經對“月光社”有了深深的眷戀,不單單是因爲在那裡能尋到知音,更多是因爲長期以來對自由的渴盼,在“月光社”裡得到了釋放。

1967年2月8日,多雲

最近,寫日記的心情蕩然無存。

幾天來一直沒有在醫院見到江宓的身影,我仍舊夜夜去解剖樓裡查看,也再沒遇到過一個人。

不過今晚,也許大年三十真的有喜慶之處,我終於在老地方見到了江宓和劉存熾。

兩人看上去都很憔悴,江宓的臉上有幾處明顯的毆傷痕跡,劉存熾則一瘸一拐,顯然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難過地問:“劉老,原來您也被捕了?”

劉存熾笑笑說:“一點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麼。”

說話間,凌蘅素、駱永楓等人也陸續到了。我心裡感慨,這些人似乎和我一樣,沒有所謂的“家庭”,大年三十,還跟遊魂似的。我忙着佈置上唱機,江宓伸手攔阻說:“小蕭,今天就算了,最近風聲緊,還是小心點吧。現在唯一安全的就是你一個,一定要保持下去。我們兩個只是來和大家見一面,報個平安。”

凌蘅素等人的臉上都帶了悽惻,我忽然覺得有些不解,問道:“劉老,江大夫,你們今後是不是沒有麻煩了?他們是不是放過你們了?”

江宓帶了一絲苦笑說:“不錯,是再也沒有麻煩了。”頓了頓,又用慈愛的目光看着我說:“小蕭,今後儘量不要去放射科找我,即便去了,見不到我,也不要問,以免給自己添麻煩。”

我點頭稱是。

奇怪的是,照理說江、劉二人的返回,該讓我踏實才是,可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只好爬起來,寫了這點日記。

1967年2月15日,晴

我因爲無家可歸,春節這些天,大多時間是在醫院裡度過。每晚,我還是會到解剖樓裡去看一看,希望能碰到“月光社”的親人們。但一無所獲。原來衆人還是比我更幸福,至少有家的溫馨。而我因此格外思念依依,還有勁鬆,我的好朋友,你在哪裡?

今夜格外冷。午夜過後,我還是睡不着,下了宿舍樓,抱着僥倖心理再次進了解剖樓,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月光社”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到場了,雖然由於我的缺席而沒有任何音樂飄香,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蘊藏不住笑意。莫非崢嶸歲月裡的春節一樣給人帶來美好的心情?

我大惑不解,問身邊一名化學系的講師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向前一指:“看他們兩個就知道了。”

不遠處,衆人簇擁着凌蘅素和駱永楓。駱永楓身着藏青色西裝,腰板筆挺,更顯得氣宇軒昂,一副絡腮髭鬚經過了更精心的修剪;凌蘅素則是一身猩紅的毛料旗袍,施了脂粉,長髮依舊披着。兩人的臉上漾着幸福和喜悅之色,光彩照人,不由令我感嘆:他們倆雖然年紀都不小了,但這樣的氣質,還是堪稱一對璧人。

原來兩人在今晚結婚。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但在此之前我已經聽說,兩人彼此傾心愛慕已久,只是都心高氣傲,不肯先開口向對方直抒心意,加之兩人都好強,一心撲在事業上,所以遲遲沒有結爲百年之好,今天終於走到一起,也算是水到渠成,打心裡爲他們高興。

難免這時想到了依依,怎麼能讓她擺脫“鐵托”的糾纏呢?

我向他們道了賀,興沖沖地跑回宿舍,取了幾張約翰斯特勞斯的圓舞曲唱片,在這喜慶的夜晚,正是需要這樣熱鬧歡快又浪漫的音樂。

趕回解剖樓時,衆人正在向新郎新娘獻上禮物。大多數的禮物屬於禮輕意重,以書籍、繪畫和雕塑爲主。忽然,人羣發出了驚愕的“呀”聲,一陣“吱扭”“吱扭”地車輪響處,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者用實驗室的推車推出了一個碩大的長條玻璃櫃。衆人閃開了一條道,玻璃櫃展現在衆人眼前。我還算識貨的,再仔細看就認出,哪裡是玻璃櫃,分明是個水晶櫃,讓人瞠目的是水晶櫃裡居然有一個近乎完美的人體標本!

那標本似乎全由真人的部件製成,肌肉、骨骼、神經、血管都層次分明地擺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可謂巧奪天工。但是要說這標本其實是具屍體也不過分,那水晶櫃也更像一個水晶棺材,是誰在婚禮上送這麼個不甚喜慶的禮物?

推車的是本校解剖教研室的廖豫昌教授,以前我們的解剖課就是他主講的。他朗聲說:“這裡大多數的同仁都知道,這是我花了十五年心血製作的人體標本,寶劍贈名士,駱大夫曾幫我審過56年版的部編解剖學教材,解剖學上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的就成了本市數一數二的外科高手。這標本還有待完善處,但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機會送給二位了。”

駱永楓顯然大受感動,連聲說:“這樣的厚禮,受之有愧。”手撫着那水晶櫃,看了良久,又舉目環視衆人,兩行淚水竟流了下來,哽咽着說:“駱某人生性桀驁不馴,自視甚高,處世難免常常碰壁,尤其這些年,嚐了不少苦頭,但只有在‘月光社’,才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溫暖。今日能和蘅素攜手,也是在諸位的撮合之下,是我難得的福分。”

凌蘅素也用手絹抹着眼淚,卻還沒忘了和新郎擡一下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在這裡領了頭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我見狀心頭一動,悄悄設好了唱機。

《春之圓舞曲》響起,社友們一致要求新郎新娘共舞。兩人破涕爲笑,落落大方地答應了,在音樂聲中旋轉起來。

我對跳舞一技毫無心得,但大致也懂得看,兩人這麼一舞,讓我大開眼界。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交誼舞搭檔,駱永楓的步法如驚鴻凌波,快得令人眩目,凌蘅素的那身旗袍本非跳舞的最佳選擇,但因爲駱永楓的高妙步法,她整個人似乎在空中飄舞一般,身姿婀娜,如登仙素娥,曼妙無雙。

我被這歡樂的氣氛渲染,忘了一切莫名的憂愁,使勁地鼓掌,大聲地叫好。

而就在此時,我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在我張嘴叫好的時候,因爲解剖樓裡煞是寒冷,大口大口的白氣從我嘴裡冒出。可是,當我環顧四周,再沒有另外一個人的嘴裡是冒着寒氣的。

一種恐懼感在我心底陡然升了起來,和身遭的明快的音樂舞蹈格格不入。

在這樣寒冷的空氣裡,一個血肉之軀張嘴呼吸或說話時,一定會有白氣升起。

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這個“月光社”裡都是什麼人?是不是和那天晚上我所受到的捉弄有關?

再仔細觀察身邊社友,和平常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前方兩尺遠處站着生理教研室的教授焦智庸,我試探着伸出手,在他肩頭上拍了一下、兩下、三下,手拍得越來越重,幾乎能把人拍痛,但他渾然不覺,一直沒有回頭。

我的心狂馬般亂跳起來,呼吸似乎也難暢通,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懼。

但我將這突如其來的恐懼感努力抑制住了,無論身周的是人是鬼,這歡樂喜悅的氣氛是真實的,也是這麼多天來唯一的一次,我希望這份喜悅延續到永遠,不忍沖斷。於是我悄悄地退出瞭解剖樓。掩上樓門後,仍能隱隱聽見音樂聲,音樂也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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