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金黃色的陽光剛剛爬上了西山之巔,大隋東都洛陽城的上春門外,就已經出現數量驚人的叛軍隊伍,排着整齊的隊列,高舉着迎風招展的軍旗,攜帶着數以百計的重型攻城武器,如同一片五顏六色的森林,緩緩的向着上春門蠕動過來,漫山遍野的流淌過來,前隊已然抵達了上春門城下,後隊還在源源不絕的涌來,聲勢十分驚人,隊伍龐大得更加驚人。
上春門城上的報警銅鑼也在不斷敲響,守城的隋軍隊伍快步奔走上城,大步衝向自己的崗位,有條不紊的準備迎戰,相比上次的攻守大戰,經過實戰洗禮的守軍隊伍在秩序方面已經明顯有了質的提高,隊列算得上整齊,備戰工作也算得上有序,再沒有出現什麼手足無措和隊伍自行混亂的丟臉情況。但是,幾乎每一名隋軍將士臉上卻都還清楚寫着恐懼與膽怯,因爲他們這一次面對的敵人,已經不是上次攻城的敵人數量可比,敵人已經多到了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地步。
幾道白色的身影也登上了城牆,走到了箭垛旁邊觀察敵情,一道白色的身影還乾脆直接登上了箭垛,踩着箭垛面向冉冉升起的朝陽,站得筆直,金黃色的陽光照在他穿戴着銀色明光鎧的瘦弱身軀上,反射出道道耀眼光芒,璀璨奪目。
看到這幾道醒目的白色身影,又看到了那道瘦弱卻筆直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許多的隋軍將士就想找到了主心骨一樣,緊張到了極點的情緒一下子就緩解下來,因爲這些隋軍將士都知道,一旦他們面臨強敵威脅,到了生死關頭,這道瘦弱的身影一定會率領着大批身披白袍的無畏勇士,爲他們分擔壓力,與他們聯手殺敵,替他們消滅所有衝上城牆的兇猛敵人。
“將士們,告訴你們一好消息,都聽清了,都聽清了。”瘦弱身影大叫了起來,“好消息,楊逆叛賊把那些連盔甲都沒有的輔兵民夫帶來了好幾萬,這是好事啊,砍下這些輔兵民夫的首級,照樣是按斬殺叛賊精銳主力頒發賞賜,你們把裝錢的袋子準備好沒有?要發財了,袋子準備大些啊!”
很多聽到叫喊的隋軍士兵笑了起來,緊張情緒徹底的一掃而空,與此同時,一支有力的胳膊伸出,一把將那具瘦弱身軀揪下箭垛,揪回了城頭,胳膊的主人呵斥道:“不要命了,摔下城去怎麼辦?觀察敵情,用得着站在箭垛上?”
“小侄陳應良,見過叔父。”陳應良趕緊向把自己揪回城頭的裴弘策行禮,微笑說道:“沒事,小侄沒有恐高症,摔不下去。”
“小心點,今天如果碰上逆賊衝上城牆的情況,我可全都看你的了。”裴弘策又呵斥了一句,這才把目光轉向了遠方的叛軍隊伍,神情憂鬱的說道:“來了這麼多,看來楊逆叛賊這次是傾巢出動了,今天這一戰,有得打了。”
“叔父請放心,一羣烏合之衆而已,用不着擔心。”陳應良自信的安慰了一句,然後轉向站在裴弘策旁邊的謝子衝飛快說道:“謝將軍,請安排一隊士兵,馬上回營地把所有斗笠都取來,分發我們的守城將士,如果數量不夠,就優先發給我們的弓箭手。”
“爲什麼?”謝子衝疑惑問道。
“陽光對我們不利。”陳應良指着冉冉升起的太陽說道:“上春門是東門,上午的陽光正好射在我們的臉上,這點對於我們放箭避箭都十分不利,讓將士全部戴上斗笠,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受到陽光照耀的影響。”
“啊,對啊!”謝子衝這才醒悟了過來,懊悔道:“我剛纔怎麼沒有考慮到這點?叫將士們在營房裡就戴上斗笠就好了,還好有點時間,我這就安排隊伍去取斗笠。”
“快去。”裴弘策催促,又吩咐道:“如果數量不夠,就馬上派人去北市找劉長恭,借他隊伍裡的斗笠來用。”
謝子衝領命,趕緊匆匆下去安排,裴弘策這才轉向了陳應良笑道:“不錯,連這樣的細節都能注意到,難怪東都百官都誇你是天縱奇才,陳慶之再世。”
“叔父過獎。”陳應良趕緊謙虛,又道:“不過,這個細節恐怕我們這次的對手也考慮到了,小侄記得楊逆叛賊前幾次攻城,都是在上午辰時之後才抵達戰場,這次天才剛亮就已經趕到洛陽城下,很可能就是李子雄那個老賊想要最大限度利用背光優勢。”
裴弘策點頭,認可陳應良的這個分析,也知道自軍這次面臨的對手非同小可,不再只是有勇無謀的楊玄感和不喜歡正面強攻的李密,還加上了沙場經驗豐富的大隋前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
順便說一句,裴弘策和東都守軍能夠知道這些情況,也是託了李子雄本人的福,爲了炫耀軍威恐嚇守軍,李子雄接任了叛軍軍師一職後,立即就放棄了李密之前採取的全力打擊守軍斥候偵察的策略,故意放縱守軍偵察自家軍情,結果是否收到恐嚇效果暫時還不知道,在壓力大減的情況下,同樣已經在實戰中逐漸歷練出來的守軍斥候,卻乘機收集到了不少有用情報,也讓東都守軍知道了李子雄已經投奔叛軍並且就任叛軍軍師的消息。
言歸正傳,片刻之後,首批鬥笠被守軍隊伍送上了城牆,並且優先分發給了最需要保護視線的弓手隊伍。與此同時,在上春門城外遠處的高地上,靠着背光優勢清楚看到了這一點,楊玄感和李子雄難免都是一驚,建議利用陽光優勢的李子雄還直接驚咦出聲,“咦!想不到裴弘策這個大老貪,還能發現這種只有沙場老將才會留心的細節。”
“這條走狗,我也饒不了他!”楊玄感咬牙切齒道:“聽說那個陳應良小賊是他的遠房侄子,樊子蓋老匹夫破格起用陳小賊,就是因爲這層關係!”
“楚公,事不宜遲,我們應該儘快發起攻城。”李子雄建議道:“越早攻城,我們能夠利用背光優勢的時間就越長,拖到了下午,陽光就會轉爲對我們不利了。”
“好,那一切就拜託老將軍了,請老將軍下令,從我以下,全部接受老將軍的指揮。”楊玄感拱手,直接把所有指揮權交給了李子雄。
李子雄也沒客氣,直接就向叛軍衆將安排起了攻城戰術。片刻後,叛軍隊伍中戰鼓有節奏的敲響,一千輔兵與八百弓兵率先出陣,輔兵推着可以防箭的蝦蟆車和攜帶着長盾走在前面,弓箭手尾隨其後,一起大步走向已經被叛軍把護城河填平了一里多長的上春門,接着是六千叛軍主力攜帶二十架雲梯車與大量輕便飛梯出陣,在陣前排成了兩個橫隊緩緩推進,慢慢走向上春門城牆。
見此情景,從沒碰到這個情況的裴弘策有些心慌,趕緊向旁邊的陳應良問道:“賢侄,他們是打算幹什麼?那些一丈高(蝦蟆車標高一丈四尺)的木車,不是叛賊用來運土填河的麼,怎麼又空着推着來了?”
“防箭用的。”陳應良解釋道:“把這些木車推到城下,幾輛排成一排,叛賊的弓手就可以躲在車後放箭,壓制和騷擾我們的城上隊伍。”
“那怎麼破解?”裴弘策趕緊問道。
“用不着破解。”陳應良微笑答道:“躲在木車後面放箭,與其說是射擊,不如是靠瞎蒙,起不了多少作用,適當的弓箭壓制一下就行了,用不着怕。”
“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是那些雲梯車。”陳應良指着遠處的叛軍雲梯車說道:“如果讓這些雲梯車靠上城牆,叛軍隊伍就可以迅速大量的衝上城牆,好在這種雲梯車是木頭製成,最怕火攻,又太過笨重難以迅速移動,我們只要集中火箭設計,就可以把它們燒燬在路上。”
裴弘策趕緊點頭,又一咬牙說道:“賢侄,乾脆你來代替叔父指揮吧,你下令,叔父我替你傳令。”
“這……,不太好吧?”陳應良有些爲難,道:“小侄也是第一次打這種正統的城池攻防大戰,還有小侄連官職都沒有。”
“應良兄弟,你就別謙虛了。”旁邊謝子衝插嘴說道:“你是沒經驗,但你讀的兵書多,知道仗該怎麼打,比我們這些連兵書都沒讀過幾本的強多了,就拜託你指揮了,我也聽你命令。”
“那,我試試。”陳應良有些猶豫的答應——這次還真不是陳應良假謙虛,是陳應良真沒這個把握。
這時,推着蝦蟆車的叛軍隊伍已然逼近了城牆近處,進入了弓箭射程範圍內,陳應良果段下令齊射三輪,然後精確射擊,謝子衝轉達陳應良的命令,城牆上的守軍弓手依令而行,向着叛軍隊伍接連射出三波羽箭,儘可能的覆蓋叛軍隊伍頭頂,然後各自尋找機會精確射擊,既爲了避免浪費造價十分昂貴的羽箭,更爲了節約體力——拉強弓放箭可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從城下向城上拋射,叛軍弓手當然需要更近的射程距離才能辦到,所以守軍覆蓋三輪羽箭期間,叛軍弓手隊伍完全只能捱打無法還手,密集覆蓋的守軍羽箭也蒙中了不少敵人,射死射傷好幾十個叛軍輔兵弓手,叛軍隊伍大驚間隊列出現混亂,有些蝦蟆車在將領要求下繼續快步向前,有些蝦蟆車則迫不及待的停下防箭,慌亂的叛軍弓手也趕緊躲在車後對着城上胡亂放起箭來。而與此同時,隋軍弓手也開始了各尋目標的精確射擊,不少射術好的隋軍弓手也找到了發揮機會,射中了一些暴露在車外的叛軍士兵。
在遠處看到這一情景,原本打算用正規攻城戰術給守軍一個驚喜的李子雄當然是大發雷霆,大罵弓箭隊無能,也哀嘆如果自己當年那些老部下在這裡,肯定是早就殺上洛陽城牆活捉裴弘策了。但李老將軍再怎麼感嘆吹牛皮也沒用,叛軍隊伍的整體素質放在了這裡,李子雄也只能是一邊派人傳令弓箭隊,重新整隊有效壓制城上守軍,一邊派人傳令攻城蟻附隊伍,命令他們加快速度前進,但務必要保持與最重要的雲梯車統一行動。
和陳應良分析的一樣,叛軍隊伍用的雖然是最正統的攻城戰術,可惜躲在車後對城上放箭始終難以瞄準,加上叛軍隊伍的素質參差不齊,弓箭壓制城上守軍的效果自然更差,放箭速度頻率慢就算了,射出的箭也不是軟弱無力,就是準頭差得十分離譜,對城牆上的東都守軍威脅小得可憐,受到影響極小的守軍弓手則不斷自由放箭,精確射擊,戰果遠比叛軍爲大。
確認了這一點,裴弘策和謝子衝等上春門守將都是鬆了口氣,陳應良也悄悄叫了一聲僥倖,然後趕緊去看遠處的叛軍隊伍,發現扛着飛梯和推着雲梯車的叛軍蟻附戰隊伍速度似乎快了一些,但腳步輕快的步兵卻仍然保持與雲梯車共同行動,並不急於發起衝鋒。見此情景,陳應良迅速醒悟了過來,知道經驗豐富的李子雄是打算讓飛梯雲梯共同攻城,讓自軍手忙腳亂不知道應該優先對付誰,製造守軍混亂,最大限度確保雲梯車能夠順利靠上城牆。
察覺到了對手的戰術企圖,陳應良冷笑了一聲,迅速向謝子衝吩咐道:“謝將軍,請傳令所有我軍弓手,備好火箭,得到命令後,立即集中火箭射擊敵人的雲梯車,不必理會敵人士兵。至於那些飛梯,專門用滾石落木對付。”對陳應良早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謝子衝毫不猶豫,立即派出人手過去傳令。
綁有浸泡過火油麻布的火箭是早就備好備足了的,緊張的等待間,叛軍的蟻附攻城隊伍終於靠近了上春門城牆,在弓箭射程外重新整理了隊伍後,指揮這支叛軍的王仲伯將令旗一揮,大吼下令,扛着飛梯的叛軍隊伍立即吶喊着列隊衝上,同時前排的十架雲梯車也發起了全速衝鋒,在數十名叛軍士兵的推動下,笨重而又緩慢的駛向城牆,原本還算是比較安靜的上春門下頓時也是殺聲震天。
叛軍本陣裡的衝鋒戰鼓也同時敲響了,順利達成同時攻城戰術的李子雄也露出了一絲自信的微笑,然而微笑卻很快凝固在了李子雄臉上,因爲李老將軍突然發現,城牆上的守軍弓手不僅沒有胡亂放箭壓制叛軍步兵隊和飛梯隊衝鋒,還乾脆直接停止了放箭——至於爲什麼突然停止放箭,已經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四十來年的李老將軍,就是用腳指頭分析也能猜到原因了。
“城上指揮的,真是從沒上過戰場的裴弘策大老貪?”李老將軍一時有些茫然。
果不其然,當沉重的雲梯車緩慢進入城牆射程之內時,令旗揮動箭,城牆上立即出現無數熊熊燃燒的帶火箭矢,令旗再次揮動,這些火箭立即整齊射出,還全都沒去理會那些叛軍士兵,呼嘯着全部都飛向了那十架高大雲梯車,雲梯車本就體型沉重緩慢,對守軍弓手而言與固定靶幾乎沒有任何區別,命中率自然相當之高,所以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十架高大笨重的雲梯車就已經插滿了火箭,火箭燃燒,繼而又逐漸引燃雲梯車。
與此同時,並非弓手的隋軍隊伍也開始打擊叛軍蟻附隊伍,居高臨下的將一塊塊一根根沉重的羊頭石和擂木重重砸向叛軍隊伍,砸得那些準備搭建飛梯的叛軍士兵鬼哭狼嚎,腦漿迸裂,隊列大亂,搭建飛梯的速度也更爲緩慢。
就這樣,弓箭手負責用火箭射擊雲梯車,刀槍手負責用石頭、擂木和灰瓶砸擊蟻附叛軍,各負其責,有條不紊,李老將軍所期盼的製造守軍混亂的目的自然也就沒有達到,同時因爲戰術對路的緣故,衝到了城下的叛軍隊伍當然是死傷不下,被叛軍隊伍寄以了厚望的雲梯車則迅速燃起火苗,且速度越來越快,火苗也越燒越旺,逐漸升起濃煙。
看到這一景象,上春門城上的守軍隊伍當然是士氣大振,越打越有信心,裴弘策和謝子衝也越笑越開心。叛軍旗陣這邊,叛軍主帥楊玄感則是臉色越來越鐵青,李子雄李老將軍的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咬了咬牙後,急於挽回面子的李子雄乾脆大吼下令道:“傳令,提前進行第三步!投石機和撞城車,一起出擊!”
命令傳達,五架製造困難的投石機出陣,在整整兩個團的叛軍隊伍簇擁下,快速衝向對面的洛陽城牆,叛軍士兵已經開始了蟻附攻城的城牆。而在另一邊,三架帶着包鐵撞頭的攻城撞車,也在一千叛軍士兵的推動下,開始向着上春門的城門發起了衝鋒。
因爲叛軍隊伍此前已經不只一次打過城門的主意,上春門守軍是早就在城門一帶佈置了重兵保護的,叛軍的撞城車也有火把和燕尾炬可以剋制,陳應良自然用不着過於擔心城門安全。讓陳應良大惑不解的,則是叛軍隊伍現在纔出動的那五架投石機——按常理來說,投石機應該是在蟻附戰之前投入使用,如此就可以起到壓制守軍弓箭和給守軍制造傷亡的效果,可是沙場老將李子雄卻一反常理,都到了叛軍開始了蟻附攻城,這才把投石機投入戰場,陳應良就有些猜不到李子雄的戰術目的了。
“難道……。”陳應良猛的想起了一個歷史名人,大驚之下,陳應良趕緊轉向了始終站在自己身後的報國軍四校尉,大吼道:“陳志宏,趙昱,馬上去集結你們的本部團隊,帶着他們上城,準備增援蟻附戰場!郭峰和陳祠的隊伍,繼續休息侯命!”
“諾!”已經習慣了服從命令的陳志宏和趙昱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整齊抱拳唱諾,然後一起飛奔下城去組織隊伍。
“賢侄,沒必要這麼快就出動報****吧?”裴弘策驚訝說道:“大戰纔開始,我們的其他隊伍也打得很好,用不着現在就出動我們最精銳的戰兵隊伍吧?”
“不出動不行了。”陳應良搖頭,指着正在飛快前進的叛軍投石機說道:“楊逆叛賊隊伍的那五架投石機隊伍,是打算投石轟擊蟻附戰場,把我們的守城士兵和他們的攻城隊伍一起打!”
“什麼?楊逆隊伍瘋了?連他們的士兵一起打?”裴弘策和在場的隋軍衆將都是大吃一驚。
“對!一起打!這麼做雖然會有誤傷,卻可以重創我們的守軍士氣,給他們製造出大量的登城機會!”陳應良點頭,說道:“所以我必須馬上讓報國軍隊伍上城,只有他們,纔敢在這種敵我不辨的混亂時刻奮勇殺敵,封堵缺口!”
裴弘策和謝子衝等人目瞪口呆的同時,陳應良又咬牙切齒的哼哼了起來,“好你個李子雄,真不愧是號稱諸葛再世的前右武侯大將軍,果然夠狠夠毒,連朱可夫的得意絕招都能無師自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