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笑道:“你能想到這點,確實不錯。現在跟你結盟以圖未來的人裡,樑師都、薛舉,還有那幫姑臧城的豪商,無不是在地方上勢力盤根錯節的人,也只有這種人纔會想着亂世之中割據一方,進而謀圖自己的霸業,所以纔會跟你結盟。”
“至於李密、王世充這樣的人,是他們自己本人才華極爲出色,卻又在這個朝廷裡很難有上升空間,所以纔會有着一顆不安定的心,李密畢竟有個郡公的爵位,所以前些年剛跟你結交時,大概只是想靠着我們楊家的勢力在朝中謀個前程和官位。”
楊玄感笑了起來:“不錯,當年密弟剛來時只怕就是存了這個心思,只是和孩兒脾氣合得來,加上後來一起參與了一系列的機密之事,現在的關係已經是如膠似漆,再也分不開了。”
楊素盯着楊玄感的眼睛,眼中的神光一閃一閃,意味深長地問道:“你跟李密現在是毫無保留地相處嗎?以後放心把我楊家全族的性命都交付他手上?”
楊玄感很肯定地點了點頭:“孩兒跟密弟開誠佈公地商量過此事,現在孩兒認爲密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至少孩兒自己的性命,交於他手不會後悔。”
楊素的聲音略微擡高了一些,語調間也帶了幾分怒氣:“那是因爲你們現在都沒有太大的權利,不至於讓你們翻臉反目!如果面對極高的權力,甚至是未來的皇位,你們還能這樣相處嗎?”
楊玄感毫不猶豫地答道:“孩兒曾經問過密弟這個問題,以後逐鹿天下,誰先誰後?他說衝鋒陷陣,斬將奪旗,他不如孩兒;至於收攬人心,遠近來投,孩兒不如他。”
楊素的臉色微微一變:“這麼說,他是說自己是劉邦。而你是項羽了?”
楊玄感“嘿嘿”一笑:“但孩兒並不想當項羽,如果真的取了天下,讓密弟坐又有何妨,只要我楊家能得保平安,做那百世諸候,不是勝過那張讓千萬人眼熱的龍椅麼?”
楊素沒料到楊玄感會這樣想,先是一愣。然後長嘆了一聲:“玄感,想不到你竟然對名利富貴能如此超脫。若是這樣的話,你和李密這一代倒是不會有問題,只是下一代,再下一代就難說了。”
楊玄感倒是從沒有考慮過這一點,聽楊素一說,也是張大了嘴一時說不出話。
楊素拍了拍楊玄感的肩頭,意味深長地道:“若是你和李密真的以後取得天下,你又願意爲臣的話,需要教導你的子孫們隱忍。切不可象爲父這樣爭權,不然的話,大禍必將降臨。”
楊玄感鄭重其事地拱手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楊素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道:“跟李密合作的話,開誠佈公也是必須的,你的心機沒他深,要是有所隱瞞的話。反而會讓他看出端倪。若是你們兄弟間離心離德,讓李密站到了你的對立面,那他會是你最可怕的敵人,甚至超過了王世充的威脅,這點你要切記。”
楊玄感一下子想到了王世充那張充滿了邪惡的臉,恨恨地道:“王世充這狗東西是不能信任的。最多隻能暫時利用一下,遲早還要攤牌。父親,孩兒一直在想,我們跟王世充現在這樣合作是否正確,這傢伙野心太大,也無法控制,上次連先皇駕崩時都想發動政變。以後還要孩兒率先起事,想想都害怕。”
楊素的眼中光芒若隱若現,沉吟了一下後,道:“豈止是上次,就是這次楊諒的起兵,背後也無時無刻不存在王世充的影子。據我的探報,裴文安奪取蒲州,就靠了王世充很大的幫助。”
楊玄感渾身一震:“什麼?他居然還幫着楊諒起兵?難道他的腦子出了問題嗎,在大興的時候他自己也知道楊諒沒了楊勇這個大旗,起兵是沒人響應的,必敗無疑,爲何還要幫他作亂?”
楊素笑了笑,拍了拍楊玄感的肩膀,道:“第一,王世充的話不可信,這人只會服從於自己的利益,跟他的合作一定要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要從他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不是看他跟你承諾過什麼,答應過什麼,這點和李密不一樣,你要搞清楚。”
“第二,跟王世充合作的人很多,遠不止我們楊家一家,這點你也應該明白,從金城的薛舉到姑臧的豪商,光是在西邊,他就至少跟兩家合作了多年,難道在別的地方就沒有這種人嗎?”
“王世充多年經營,肯定是在朝中和地方上都有自己的勢力,反過來這些勢力跟他也是合作的關係。不是每個人都象我們楊家這樣已經位極人臣,只求平安。楊諒爲了取得皇位想要造反,難道他手下的人就不想出將入相了嗎?裴文安盯着的是爲父的這個相位,衝着這點他也會慫恿楊諒放手一搏。”
楊玄感信服地點了點頭:“不錯,孩兒確實沒曾想到過這點,只想到了楊諒的野心勃勃,卻忽略了他手下的這些人同樣有野心,而且這些人跟王世充一旦有所勾結,肯定也會對王世充提各種各樣的要求,讓他協助自己起兵成事。”
楊素笑了笑:“是的,不過王世充很聰明,只是有限地幫了一下裴文安,讓他奪取了蒲州,然後就置身事外,不再參與漢王的事情。不然一旦他把寶都押在楊諒身上,一旦弄砸了,可就血本無歸。”
楊玄感突然想到一事,問道:“可是他就不怕裴文安或者其他與他合作的楊諒僚屬,在兵敗被俘後把他供出來嗎?”
楊素擺了擺手:“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他把所有的聯繫和與這些人合作的證據全部切斷,可能他會答應幫助這些人留個後代,也可能他開始與這些人合作就沒有暴露真正的身份。”
“就好比跟裴文安的合作,他就沒用真名,而是用了支行滿這個胡人名字,現在蒲州城內他的支家商號也已經轉手賣掉,沒留下一點痕跡。”
楊玄感嘆了口氣:“而且在孩兒看來,只怕王世充雖然嘴上說對楊諒不抱希望,但此人能劫持楊勇去投奔楊諒,顯然在楊諒那裡也有級別地位很高的人幫他牽線搭橋。早已經安排好了此事,裴文安只是這次起兵後纔得到楊諒的信任,之前未必能在此事上說上話,看來王世充在楊諒那裡也是多頭壓寶啊。”
楊素笑道:“你的意思是說王頍嗎?確實很有可能。甚至那個以傳信爲名,取道朔州北去突厥的胖廚子,沒準也是王世充的人,因爲楊諒跟突厥一直是死敵。不會有什麼關係,即使派人去也不可能談出什麼合作的事。更不用說王頍了。只有王世充或者是長孫晟,纔可能跟突厥貴人搭上線。”
楊玄感心中一凜,道:“長孫晟?他不是已經徹底效忠了新皇嗎?”
楊素搖了搖頭:“長孫晟何等聰明,妻兒老小都被扣在了大興成爲人質,這種時候表面上肯定要效忠的,他被解除了右屯衛的兵權,也不可能有反抗的資本。同樣是單車上任,你說李子雄和長孫晟的心態能一樣嗎?”
楊玄感點了點頭:“那他也不可能傻到去幫楊諒起事吧。”
楊素道:“當然,至少表面上他不可能那樣做。一定是忠於新皇的。但暗地裡搞些小動作,比如通過王世充幫着楊諒聯繫到突厥貴人,還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如果他讓楊諒找的人不是啓民可汗,而是他那三個同樣有野心的兒子,就更有成功的把握了。”
楊玄感先是連連點頭,忽然又想到了些什麼。脫口道:“既然如此,爲何代州攻防了一個多月,卻不見一個突厥兵南下呢?”
楊素的臉色沉了下來,緩緩地道:“你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楊玄感仔細地想了想,釋然一笑,說道:“長孫無乃被楊諒所殺。這樣一來長孫晟和楊諒的合作基礎也不存在了,他現在一定恨死了楊諒,恨不得手刃仇人,報殺子之仇,怎麼可能再幫他聯絡突厥人呢。”
楊素的臉色舒緩了一些:“不錯,當時那個使者去朔州時,長孫無乃還沒有起事。長孫晟也沒跟楊諒那樣撕破臉皮,只是長孫無乃跟着豆盧毓在晉陽起事被殺後,長孫晟一定會派親信前往突厥,阻止突厥人援助楊諒了。”
楊玄感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爲何長孫無乃要站在朝廷一邊,公然反抗楊諒呢?”
楊素搖了搖頭:“這個問題爲父也想過,很難有精確的解釋,也許隨着長孫無乃的死,會成爲永遠的謎。不過依爲父看來,由於在新皇即位這件事情上,長孫晟站在了朝廷一方,楊諒就此對長孫晟有了戒心,認爲他不會再幫着自己。至於他留在自己這方的兒子長孫無乃,也會成爲防備的對象。”
“玄感,你沒有真正接掌過情報系統,可能不是太清楚如果一個用慣了情報網的人,一下子被切斷了和外界情報員的聯繫後,會是多麼的無助與恐懼。如果楊諒開始防備長孫無乃,就會切斷他和外界的聯繫,長孫無乃只怕是體會到了這點,覺得自己跟楊諒不是一條心,纔會咬牙起事的。”
“根據爲父得到的情報,楊諒離開晉陽後,把整個晉陽的防務都交給了他的妻弟豆盧毓,而這個豆盧毓卻不看好楊諒起兵的前景,投向了朝廷一方,恐怕當時對長孫無乃的監控也是由這個豆盧毓負責,所以他只要在長孫無乃面前一分析情況,自然可以讓長孫無乃站在他的一邊。”
楊玄感點了點頭:“只怕這是唯一的解釋了,聽說這個豆盧毓當初還勸諫過楊諒不要起兵,又怎麼可能得到楊諒的信任。”
楊素沉吟了一下,開口道:“這種事情恐怕很難說,首先豆盧毓未必忠於朝廷,之所以起事只怕也是對楊諒的前途失去希望,而想進行的一種投機罷了,跟一直被先皇派去監視楊諒的皇甫誕還有所不同。”
楊玄感道:“可是這豆盧毓爲何會在當時楊諒起兵時的廷議上就公然反對呢?從他被楊諒所信任的程度看,他也沒少參與楊諒以前的一些陰謀,並不象皇甫誕那樣從頭到尾都被楊諒當賊防着,怎麼也會在那樣的場合勸楊諒不要走兵?”
楊素的眼中光芒一閃一閃,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剛剛頓悟的興奮:“玄感,你剛纔提到了王世充,這點提醒了爲父,想必那王世充早就和這豆盧毓有所勾結。甚至那個劫持楊勇來投奔楊諒的計劃,多半也是這二人合計的。”
“豆盧毓提前知道了王世充的劫持計劃失敗,沒了楊勇這面大旗,便不敢再慫恿楊諒起兵了。”
“可是楊諒不象豆盧毓這些屬下,他們不起兵還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甚至是官職。楊諒卻知道楊廣容不下自己,所以在王頍和裴文安這些人的一再勸說下,還是當場決定起兵一搏了。”
“但豆盧毓和王世充應該又想出了另外的計策。讓一個得力的心腹去通過給楊義臣勸降的機會從朔州逃到了突厥,在那裡他們想實行第二步計劃。就是北聯突厥,長期地割據下去,等到戰事持續個幾年,天下盜賊流民四起,也許就能等來翻盤的機會。”
楊玄感恨恨地跺了跺腳:“好毒的計策,爲了自己的一已私慾,置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這些野心家實在是太可恨了。”
楊素的臉色變得非常沉重:“不錯,確實很毒。可惜他們千算萬算,沒有想到楊義臣和李景居然能守住代州,連楊諒最精銳的龍騎護衛也沒能打通北聯突厥的通道,恐怕就在此時,豆盧毓已經不再對楊諒抱有希望,轉而爲自己考慮後路了。”
楊玄感長出一口氣:“沒想到這代州之戰如此關鍵,還隱藏這麼多的變數。孩兒打這仗的時候可沒想到過這麼多。”
楊素嘆道:“現在大局已定了,王世充就是再想搗鬼,也不可能折騰出什麼名堂。不過此人的活動能力實在驚人,蒲州這樣的戰略要地他早就有所經營了,以商號爲掩護,埋伏了一些死士。一旦有變,就會先發制人地奪取這些州郡,這個能力也許日後對你,對我們楊家有用處。”
“但你必須明白,王世充是你表面上最危險的敵人,因爲他知道了我們太多的秘密,即使是合作。也不可能真正交心,就算將來起兵,也必定會反目成仇,到了那時候,你切不可讓他發展起來,以免尾大不掉,最好是提前下手,跟李密聯手把他給滅掉。”
楊玄感有些遲疑,想了半天,才迎着楊素那神光四射的雙眼,問道:“可是要是沒他的聯絡能力和佈局,將來若是有一天起事,又有誰會響應我們呢?”
楊素“嘿嘿”一笑:“等他把火點起來後再滅了他就是,別讓他自己燒得太旺,弄得連你也滅不掉了。”
楊玄感正色道:“孩兒明白。”
楊素點了點頭,換了個話題:“剛纔聊了太多李密和王世充的事情,不過現在爲父想跟你說的,是楊義臣和劉武周這兩個人。”
楊玄感一直想問的就是這件事,一聽到楊素親口準備說出,臉上充滿了興奮。
楊素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緩緩地道:“楊義臣此人,爲父雖然對他了解不是太多,但自他來大營後,爲父一直在觀察,也通過情報網抓緊收集了一批他的情報,楊思章死後,劉武周就是他最得力的副手,也是最信賴的一個人了。”
“劉武周的能力你也見識過,極爲狡黠,他本是朔州城中的一個富豪家庭,少年時也是喜歡結交俠士,遊歷天下。楊義臣去了朔州後,他就從了軍,很快就吸引了楊義臣的注意,提拔他成了自己的親信。但此人很少在朔州公開露面,也沒怎麼上戰場立過戰功,應該也是從事情報之類的工作。”
楊玄感點了點頭:“可是情報工作雖然重要,卻是見不得光,劉武周這樣胸有大志的人,怎麼會屈從於做這樣的工作?”
楊素沉吟了一下,道:“人各有志吧,而且可能楊義臣認爲自己身邊有了楊思章這樣的戰將,自己又是深通兵法,那劉武周既不用當衝陣的大將,又不用當出謀劃策的軍師,最適合他的工作就是刺探情報了,玄感,你別小看了這個工作,這可是走遍天下,建立自己的勢力最好的機會。”
楊玄感微微一愣,馬上回過了神來:“父親的意思是說這劉武周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有可能建立自己的勢力,準備有一天自立?”
楊素微微一笑:“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劉武周此人極爲聰敏,應變能力你也看到了,上次楊義臣派他去刺探晉陽的軍情時,他本應該探到了楊諒起兵後就回來報信,結果卻自作主張,直接跟着楊諒的大軍從蒲州跑了個來回,後來纔跟着喬鍾葵的龍騎護衛一路北上。”
“玄感,你想過沒有,如果當時喬鍾葵和裴文安去的不是代州,而是直撲朔州而去,那他的工作是不是失職?他還能不能找機會跑出來給楊義臣報信?如果你是楊義臣,有這麼一個不聽命令,自作聰明的下屬,你是會高興還是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