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姓埋名,偷偷離開“故鄉”的尚蓋勇,日子過得並不太理想,時值妖魔亂世,大地滿目瘡痍,一個什麼背景都沒有的年輕人,孤身流亡在外,處境……自然很是淒涼,尤其是……他幾乎什麼力量也沒有,只是一個普通人。
“……兒子,爹窩囊了一世,你娘被他們活活弄死……爹也只能眼睜睜看着,不敢出聲……”
依稀是每個輾轉反側的夢裡,那個後半生總與酒精爲伴,幾乎成爲一條酒屍的男人,總是大口吐着血,重複着那句說話。
“爹沒有用……給不了你什麼,也沒能力和膽子和命運對抗……唯有……給你一個爭取自由的機會!現在,你的血脈和力量,我已經封印住了,往後……只要你小心避開他們,你就可以自由,可以重生……去尋找你自己的嶄新人生吧。”
腳下踉蹌,那個全身淋滿油與酒的男人,步子卻沒有半分遲疑,自己就看着他這麼衝出去,很快全身着火,成了一個痛苦哀號的火人,卻徑直衝向那個自己原本準備的地方,跟着,一下震動天地的巨爆,夾着着沖天而起的火光和衝擊摧毀了一切。
巨爆引發了混亂,自己趁着混亂,逃出了那個理應是沒人能活着離開的絕地,開始了……新的人生。
新生,沒有字面上來得那麼簡單,自己爲了這個重活一次的機會,不但拋棄了前半生擁有的一切,後頭也不併是全無負擔,更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重新開始,踏上嶄新的幸福生活的。哪怕是從禁地逃了出來,自己仍要低調做人,就怕有什麼風聲傳到那邊,讓那些人起疑,之前所有的苦心犧牲都會毀於一旦。
前半生修練的力量、功夫,全數被封住作廢;所學習、熟讀的文韜武略,全都不能表現出來,以免引人注目,明明有着不凡見識,可以成爲不凡之人,卻只能強壓着自己內心的躁動,成爲芸芸衆生的一員。
……這份苦,不是旁人能想像,也不是自己跳出來得到新生之前,曾經想像過的。
爲了生存,自己什麼樣的工作都肯幹,只爲了吃一口飽飯,在流浪的數年中,自己當過碼頭捆工、當過鏢師、當過車伕,也在妓院當過保鑣,還在茶館中跑過堂,學着當說書先生……林林總總,世間三百六十行,自己幹過四分之一,也算是見過了世間百態。
如果是太平年間,有這份咬牙幹活的毅力,敢拚願意幹,就算不能就此出人頭地,至少也通常不愁溫飽,但在這個妖魔亂世、征伐不休的年代,很多努力生存的人,依然輕易就死了,只是單純的想要活下去,所需要的……就不只是努力而已……
數年間尚蓋勇工作換了又換,可有不少的時候,他乾的就是乞丐,潦倒街邊,乞食爲生。
災荒年間,乞丐本來應該很多,流離失所的災民大多淪落到乞討度日,但荒到極點,連善心人士都自顧不暇,往日出力維持表面太平的官府大族也再無餘力,誰來施捨?大多數的乞丐,最終只能直接拿起刀槍,做賊做匪,甚至投奔妖魔,回來靠着劫掠人族上位。
還能當乞丐的,只有那些拿不起屠刀,在忍無可忍之後,還是隻能忍氣吞聲的食物鏈最底層,尚蓋勇就是這樣的處境。
飢寒交迫又逢冬,尚蓋勇的這個冬天,並不好過,他病得很重,發燒燒得很厲害,腦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是個大漢子,卻在貧病交煎下,瘦得像個皮包骨。
有時候,看着破屋窗外飄落的大雪,掩埋掉那些路倒之後再沒能爬起來的死屍,他常常在想:我那麼辛辛苦苦追求來的新生,到底是爲了什麼?從一個牢獄,跳到另一個更大、更苦的監牢,其中意義何在?
……如果就這麼死在這裡,我的人生,會不會就是個笑話,父親他要是知道會不會後悔?
每當痛苦中這樣的想法上涌,他總是感到強烈的恐懼,但又好像將要得到的是種解脫,就像自己在烈火中解脫了的父親。
懷着這樣的念頭,他每日拖着病軀,和一些倖存的乞丐去搶些少有的大戶人家施捨的粥飯,爲生存做最後的努力。
體乏力疲,沒能耐和人推擠,被別人踹倒在地上,不是什麼意外結果,他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喘着大氣,劇烈咳嗽,仰看着大雪飄落的天空,大片的雪花讓天空朦朧,跟着連視線都開始朦朧。
……我這可笑的一生,終於要結束了嗎?
周圍的人好像忽然呼喊起什麼,有些吵鬧,自己卻再也聽不清,也不想去聽了,跟着,他眼中忽然出現了一張很美的容顏。
“先生沒事吧?啊,你的頭很燙啊!”
那是一名十多歲的美貌少女,穿着青色的衣裳,頭戴金釵,素面對人卻顯得一對眸子水靈動人,嘴脣更是紅潤誘人,一看就曉得是有良好教養的千金閨秀,文文雅雅的,氣質很好,只是身子看來有些瘦弱。
但這個很秀氣的千金小姐,這時卻表現出非比尋常的行動力,大聲呼喝着在場的家丁,把這名病重的乞丐擡離雪地,還給了他棉襖和熱湯,後來還命府中大夫幫忙看病,煎了湯藥送去,救了乞丐的性命。
從旁人口中,乞丐知道這位長得很好看的姑娘,是這個大戶人家……江北袁家的七小姐,袁婷婷。
這無疑是個很好心的女孩,在袁家這一代的諸女中,她不是最美的一個,卻是心最好的一個,據聞正是家主因她所請打動,袁家纔會持續施粥放賑,救濟城中這些踏在死亡線上的饑民,數年來,不知活人多少,也不曉得造福了多少生民。
乞丐得到了救治,撿回了一命,更慢慢養好了病,他覺得這是上天對自己的垂憐,給了自己新的機會,而在心裡的某處,他猜想……這或許是因爲自己迷失的生命,終於出現了前進的方向。
他想要再見見七小姐……
爲此,袁家每日的施粥,變成了他滿心期待的時刻,總是焦急的等上一整天,然後在施粥時儘量擠到前面去,甚至常常愣在那裡,手足無措,就爲了能夠離七小姐更近一點,看看她水靈的眼眸,看看她白皙的肌膚,還有那如芙蓉初開般的笑靨。
大多時候,七小姐都是指揮袁家的家丁們施粥、給饅頭,但有時候,七小姐會親自舀粥,倒在大家的碗裡,或是親手捧着饅頭,分給饑民。
每遇到這種時候,幸運碰到了七小姐的手,他會興奮一整夜,反覆看着自己的手掌,回憶着那一瞬的感覺,可能連着幾天都充滿幸福感。
……有時候,七小姐會對她說上兩句話,雖然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先生,夠吃嗎”、“請讓一讓”、“請慢點吃”,卻也讓他心中狂喜。
……有時候,七小姐呼出的熱氣,會吹到他面上……
和七小姐每一個不經意的接觸,對已經一無所有的他都彌足珍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福,而慢慢的,他不僅僅滿足於每天只能見到短短的一下,想要有更多機會見到七小姐,多看看她的身影。
乞丐,是沒有機會的。
經過反覆的考慮……或者壓根就沒法考慮,他決定賣身入袁府,經過一番努力後,成爲袁府的家丁,被賜名“慰亭”,拋棄了祖宗的尊嚴與姓名,雖然在他看來,這些東西在他新生之後本來就是最想擺脫的東西,能夠用來換取一個取得幸福的機會,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不得不承認,乞丐的運氣確實不壞,被分配成了園丁,還正巧負責幾位小姐屋前的花圃與草地,開始了良好的第一步。
他不是農家出身,其實並不懂得種花,最初時手忙腳亂,鬧出了不少的笑話,差一點就被逐出家去,關鍵時刻,還是七小姐善心的遮掩,讓他能夠繼續留下。
“先生,人生難免有很多不順,還請保重。”
在父兄面前保下這位園丁後,面對他的道謝,袁婷婷笑着回贈了鼓勵,而後轉身離去。
園丁有些失望,七小姐並沒有認出他來,雖然,被認出是以前的乞丐,似乎沒有好到哪去,但他仍感到少許失落。
……我希望她能記住我,我希望……她覺得我是個重要的人!
這樣的聲音,在園丁心裡響起,那時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心情代表什麼,只是想努力把握住成爲七小姐園丁的機會,努力學習,想早日親手栽出她喜歡的花。
身在府中,能夠見到七小姐的機會大大多了,也從其他家丁口中聽到了很多七小姐的故事。
大家都說,七小姐是袁家這一代最好的人,甚至可能是整個袁家最好的一個,又善良,又熱心,又願意放下身段去助人,如果沒有她,江北這些年不曉得要枉死多少無辜百姓。
只可惜,除了心善,七小姐在文才、武技方面的天分,乏善可陳,令她得不到家族重視,在這個實力強過一切的時代,這樣的她,淪爲袁家很邊緣的存在。
而這絕不是一件好事,因爲袁家在當前大勢下,同樣風雨飄搖,當前的家主已然年邁,更有風聲家主和長老會很可能跳過第二代,直接挑選第三代的新血繼任家主,所以第三代相互間的競爭早已白熱化,更決沒有逃避的餘地。
權力鬥爭,捲入了就不能退出,要嘛擠身前列,一路往前最終奪取大位,要嘛輸個乾淨利落,落敗身死,哪怕退讓不爭,也會讓勝者擔憂日後反口,成爲要拔除的眼中釘,輕則被當作政治聯姻的工具,遠嫁外地,重則死得不明不白。
從這個圈子裡跳出來的他,最明白其中的殘酷,更不希望這些無奈,沾染到純真的七小姐身上。
最好,時間就永久的停留在這一刻,她開開心心地生活着,而自己總是在她的屋外,爲她種着花,冷清院落,就只有自己與她……
這個心願,一直持續到很久之後,然而,現實從來就是不予人便,當他終於熟能生巧,能夠讓滿圃的鮮花綻放,馥郁香氣連同午後陽光,一起在這小小院落中吐着芬芳時,權力爭奪的冷風,也終於席捲了進來,打破了曾經的寧靜,爲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