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春節在即, 玉銷記三間店暫時關張,丁家人反比平時更忙。三跨院寬敞,灑掃起來且費一番功夫, 丁延壽特地早起, 一開大門被外面的四五個男人嚇了一跳。

他問:“你們找誰?”

爲首的說:“我們找丁漢白。”

丁延壽警鈴大作, 放任不管的後果就是讓人家找上門來, 他琢磨, 丁漢白是揮霍無度欠了高利貸,還是狂妄自大得罪了哪位人物?

爲首的又說:“丁老闆僱我們打掃衛生,讓我們早點來。”

丁延壽心中大石落地, 讓這三五人進院幹活兒。那僱主卻還呼呼大睡,拱在牀中央, 抱着暖熱的身體做白日夢。良久, 懷裡人微動, 嚶嚀夢囈,喊一句“壞了壞了”。

丁漢白睜眼:“什麼壞了?”

紀慎語迷糊:“大紅袍雕壞了……”

沒想到悄摸惦記着大紅袍呢, 丁漢白失笑。聽見有人進院,他披衣而出,瞧見幹活兒的力巴,說:“小點聲,屋裡有人睡覺。”

吩咐完折回, 紀慎語已經醒了, 正掙扎着自己坐起。“我來我來。”丁漢白擱下少爺身段, 充當一回小廝, 扶着, 盯着,生怕哪兒沒到位。

紀慎語垂着頭坐在牀邊, 慢慢穿衣,系一顆扣兒,遮一片痕跡,繫到頂,把什麼景兒都遮蓋了。丁漢白意猶未盡,半蹲給對方套襪子,他昨夜是有多急色,怎麼這腳踝都被掐得泛青。

他仰頭問:“下面疼不疼?”

紀慎語垂眸搖頭:“不疼。”

他說:“那下回還能再重點兒?”

紀慎語一腳蹬在丁漢白的胸口,往上,腳趾輕輕踩着丁漢白的喉結。“不要臉。”他罵,罵一句不夠,醞釀半天又憋一句,“真不要臉。”

院裡的力巴打掃着,好奇道:“看着挺年輕,已經結婚了?”

另一個說:“一個屋睡覺,肯定是跟媳婦兒啊。”

門吱呀推開,丁漢白和紀慎語前後腳出來,一個留下監工,一個去前院吃飯。幹活兒的幾位眼神交換,原來不是媳婦兒,沒想到有錢人也擠在一個屋睡覺,心裡頓時平衡許多。

年前如此過着,丁漢白雖喜歡遊手好閒,卻着實耐不住無聊,沒多久便找張斯年去了。這師徒倆老地方走起,在古玩市場裡慢騰騰地逛。

年節時分賣字畫的很多,粗製濫造抑或精工細作,湊一處倒是很好看。丁漢白安靜聽講,書畫鑑別應着重什麼,哪兒最唬人哪兒容易露怯,張斯年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

忽停,張斯年說:“這畫摹得不錯。”

林散之的《終南紀遊圖》,老頭眼瞎之前有幸見過真跡,可年歲太遠了,提起平添失落。丁漢白立在一旁,說:“我挺喜歡上面的詩。”

張斯年道:“喜歡就買了吧,這行不就圖一喜歡?”

買下那畫,沒再遇見可心的,挑三揀四卻也不失樂趣。丁漢白這邊悠哉,紀慎語卻在淼安巷子裡忙得滿頭大汗,幫樑鶴乘打掃房子。

他這些天沒做別的,全在打掃衛生。

綠植枯萎,紀慎語妙手難救,只好去巷口再買幾盆小花。“師父,你怎麼不給人家澆水呢。”他絮絮叨叨,“這泥積攢這麼厚,刷牆嗎?窗戶更過分,灰黃膩子,都不用拉窗簾。”

嘴不停,熱水燒開吱哇伴奏,他又去倒水給樑鶴乘吃藥。樑鶴乘剛剛下牀,一身棉衣棉褲臃腫不堪,捂得人也沒精神。

“吃不吃都這樣,沒用。”老頭說。

紀慎語問:“那吃天麻雞湯有用嗎?”他昨晚就燉上,一鍋濃縮成三碗,家裡的師父師母各一碗,另一碗帶來給樑鶴乘。

樑鶴乘說:“那我喝雞湯,你別幹了,把櫃裡的幾幅字畫拿出來。”

這是要教習,紀慎語忙不迭去外屋翻找,七八軸,整齊碼在絨布袋子裡。他想,書畫最難描摹,會不會樑鶴乘這處的手藝欠奉,所以才壓了箱底。

外面年節的氣氛紅火,這一老一少關在裡間上課,樑鶴乘昏沉地喝湯,紀慎語將最大一幅畫展開,從牀頭至牀尾,又垂到地上。

“這麼長?”他微微吃驚,看清後轉爲震驚,“《晝錦堂圖並書晝錦堂記》,真品十幾米的曠世國寶?!”

這畫原作早收入博物院,紀慎語沒想到竟有人能臨摹得如此傳神。他瞧那章,瞧畫卷寸釐之間的線條色彩。看不夠,嘆不夠,直愣愣擡眼,要把樑鶴乘此人瞪出個洞。

樑鶴乘說:“不是我,是小房子畫的,我當初收他就是因爲他擅畫。”

紀慎語想起房懷清來,訝異轉爲遺憾,能讓樑鶴乘看上必然有過人之處,可無論多大的本事都已是昨日崢嶸。那雙手齊腕剁下,巨大的痛楚過後,下筆如神淪爲吃喝都要人喂的殘廢,便是纏綿餘生的痛苦了。

自古英雄惜英雄,紀慎語異常惋惜。他跪坐牀邊細觀,那畫布顏色質地的作僞極其逼真,連瑕疵都看不出是人爲的。他問:“師父,這小窟窿眼兒怎麼弄的?”

樑鶴乘說:“敞口放一袋生蟲的米麪,蛀上幾口,比什麼都真。”

紀慎語哈哈笑,笑着笑着凝滯起來。“師父,你怎麼出那麼多汗?”他莫名發慌,擡手擦拭樑鶴乘的面頰,再往棉襖裡伸,秋衣都被汗塌透了。

他問:“師父,熱嗎?”

樑鶴乘卻說:“我冷呀……”

“師父,你是不是難受?快躺下!”他喊,下牀去擰毛巾。

樑鶴乘僵硬地靠住牀頭,往桌上放那半碗雞湯,可桌沿飄飄渺渺的,定不住,拿不準,叫他費了好大力氣。紀慎語剛倒上一盆熱水,這時裡間“啪”的一聲!有東西碎了。

那小碗終究是沒擱到桌上,碎裂成殘片濺了一地,樑鶴乘歪着枯朽身子,已經兩目翻白暈厥半死。紀慎語嚇壞了,掐人中,摸脈門,這兒沒電話,他只得費力背上樑鶴乘朝外跑。

這條不算長的巷子來往多次,這回卻覺得沒有盡頭一般,他揹着半路認下的師父,揣着他們老少攢的積蓄。打車趕到醫院,大夫接下搶救,他靠邊出溜到地上。

護士問:“你是病人家屬嗎?”

紀慎語說:“我是。”

他簽了字,辦了住院手續,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總是乾乾淨淨,吃飯不吧唧嘴,房間每日打掃……他這樣體面,此時卻不顧姿態地就地發愣。

樑鶴乘有肺癌,他遇見對方那天就知道。

那絕症藥石無靈,拖着等死,他也明白。

紀慎語什麼都清楚,更清楚遲早有爲老頭送終的一日。可是他仍覺得突然,覺得太早,大過年的,許多老人冬天辭世,他本幻想樑鶴乘能熬過。

那冰涼的一方瓷磚被他坐熱,他想讓最信賴的丁漢白陪他,卻又不敢走開。來了個出車禍的,又走了個打架受傷的,終於,樑鶴乘被推了出來。

紀慎語鬆口氣,在病房扶着牀沿兒端詳,半晌將手伸進被窩,偷偷摸樑鶴乘的六指兒。老頭沒醒,踏實的睡態彷彿不曾患病。

大夫來一趟,要跟家屬談談患者病情。

紀慎語問:“大夫,情況比較壞,是麼?”

見大夫默認,他便推辭:“我之後去辦公室找您,先等等。”他忽生怯懦,沒膽量獨自知曉,拜託護士照看後便急忙離開醫院。

古玩市場人聲鼎沸,紀慎語下車後鑽進去,人來人往看得他眼花繚亂。“——師哥,師哥!”他喊,周圍的人打量他,可聲兒傳不遠。

丁漢白正看一孤品洋貨,留學時見得多,不稀罕,這會兒又覺得寶貝。張斯年蹲在一旁,說:“我奶奶以前有對香薰瓶,鍍金的天鵝手柄,和這個差不多。”

丁漢白猜測這人祖上不單是富,應該是官老爺家,問:“東西后來去哪兒了?”

張斯年說:“給我姑姑了,她那什麼的時候舉家去了臺灣,再也沒了聯繫。”

他們倆沒自覺,堵着人家的攤位閒聊,被人攆才起身。丁漢白抱着那幅《終南紀遊圖》,遙遙聽見有人叫他,凝神豎耳,竟覺得是紀慎語在呼喚。

可真是情種着了魔,分開半天就能產生幻聽,他搖頭暗笑,嫌自己沒出息。再一轉身,於百人鬧市看見最要緊的那位,立刻將畫朝張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紀慎語嗓子冒煙兒,崩潰之際被奔襲而來的丁漢白一把捉住。“你怎麼來了,逛逛?”丁漢白笑意疏懶,然而發覺紀慎語表情不對,“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紀慎語急道:“樑師父暈倒住院了。”

這一老二少沒多廢話,直直衝着醫院去,張斯年望着車外風景納悶兒,他怎麼就稀裡糊塗地上了車?他去看那老東西幹嗎?

如此到了醫院,樑鶴乘已經醒來,虛弱不堪,這一口氣與下一口氣似乎銜接不上。“師父,你怎麼樣?”紀慎語湊近,聽樑鶴乘囁嚅。

樑鶴乘說,沒事兒,除夕還能吃一盤餃子。

兩個小的一左一右守在牀邊,張斯年在牀尾踱步,從進門便一聲未吭。許久,丁漢白說:“師父,你轉悠得我頭暈,停會兒吧。”

張斯年略顯尷尬:“我在這兒幹嗎?我回家睡午覺去!”掉頭就走,病牀上一陣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無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來了!”

樑鶴乘佝僂着,順勢靠住牀頭:“將死之人的咳嗽聲,我偏給你添添晦氣。”

張斯年又折返:“你說你造那麼多物件兒有什麼用?吃上山珍海味了,還是開上凱迪拉克了?六十出頭病得像耄耋老朽,爲什麼不早點治?!”

治也治不好,其實大家都知道,但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又是沉默,紀慎語倒杯熱水,削一個蘋果,讓這兩位師父消磨。他朝丁漢白眨眨眼,準備去找大夫聽醫囑。樑鶴乘攔他:“把大夫叫來,我也聽聽情況。”

紀慎語說:“哪有什麼情況,你就是沒休息好,別勞煩大夫了。”

樑鶴乘無奈地笑,徒弟來了,他吊着精神見人,徒弟不來,他恨不得時時仰在牀上。天明起不來,天黑睡不着,他那臃腫哪怨棉襖厚重,是他的瘤子一再惡化,撐得枯乾肚皮都脹大起來。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不去叫大夫,就那樣低頭裝死。許久,張斯年看不過去,嘆口氣:“我去叫,藏着掖着有個屁用,都是受過大罪的人,還怕什麼。”

大夫說了些專業的話,很長一串,還安慰些許。老派的話來講,就是回天乏術,病入膏肓,讓病人及家屬都做好心理準備。

張斯年又開始踱步,丁漢白安慰幾句,卻也知道沒什麼作用。牀邊,紀慎語將手伸入被窩,牢牢握住樑鶴乘的右手,薄脣張合,帶着無奈輕喃一句“師父”。

他經歷過一次這種事兒了,紀芳許病危時幾度昏厥休克,最後閉眼時他就伏在旁邊。他不缺少送終的經驗,但不代表他也不缺乏面對的勇氣。

紀慎語咬牙抿脣,沒哭,捂住臉。那額頭繃起淡淡的青筋,牽一髮而動全身般,生生憋紅了臉面。丁漢白叫他,讓他別難過,看開點。

絕症不治,拖來拖去,這一天的到來是預料之中。

紀慎語更死命地咬着牙,強止住心痛,卻掩面嗚了一聲。如果只他自己,他能忍住,還能打着精神安慰樑鶴乘一番。可丁漢白在這裡,丁漢白還哄他,他就什麼都要忍不住了。

當着兩位老人家,丁漢白該懂得收斂,可天下間應該的事兒那麼多,他還是選擇隨心。“珍珠,別太傷心了。”他低聲說,繞過去立在紀慎語身旁。

攬住,揉摸頭髮,輕拍肩頭。“哭了?”他微微彎腰詢問,恨不得吻一吻紀慎語的發心,“我看看臉花沒花,出去洗洗,順便給師父買點吃的?”

紀慎語苦着臉點點頭,轉頭埋首在丁漢白的腹間,襯衫的皁角味兒和周遭的酒精味兒融合,威力像催淚/彈。丁漢白摟他起來,擦他的臉,小聲說:“弄得我手足無措,哄人也不會了。”

丁漢白攬着紀慎語出去,步出走廊,要去買點吃的。

病房裡一陣死寂,張斯年倏地扭臉,對上樑鶴乘的眼睛,又倏地撇開。他踱步數遭,終究沒忍住:“我只是半瞎,他們當我聾了?”

那什麼臉花沒花,什麼手足無措,什麼哄人……酸掉大牙!

沒多久,丁漢白和紀慎語拎着餐盒回來,丁漢白攬着紀慎語,大手包裹瘦肩,幾步距離對視一眼,眼裡滿滿都是安撫。

倆老頭渾身一凜,樑鶴乘重重地咳:“慎語,過來!”

張斯年火氣彤彤:“磨蹭什麼,買的什麼飯?!”

氣氛相當怪異,四人圍桌吃飯,紀慎語擡頭見張斯年古怪地打量他。丁漢白爲樑鶴乘端上米粥,恍然發覺對方都快死了,怒目的氣勢卻比得上尉遲恭。

他心想,難道這麼快就回光返照了?

草草吃完,這紀慎語被六指的右手死死抓着,生怕他被別人拐走一般。那丁漢白往旁邊湊,也被張斯年無情地拽開。

莫名其妙……直待到天黑,走之前丁漢白僱了人守夜照顧,不許紀慎語留下。紀慎語不放心,況且到了這關頭,能多陪一刻都是好的。

丁漢白拽起對方,低聲說:“明天一早你再來,樑師父晚上也要睡覺,等白天睡醒了你到跟前伺候,行不行?”

紀慎語不吭聲,丁漢白就一句接一句地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低沉的嗓子愈發低沉,抓胳膊都變成抓手。太耐心了,好似瞧不見盡頭,比剛纔吃的粥還要熱燙熨帖。

士可忍師父不可忍,張斯年罵:“哄個師弟就這副德行,將來要是哄你老婆得趴平了成軟體動物!”

樑鶴乘掙扎:“我徒弟可沒要他哄!”

老一輩的人作風實在強硬,直接把丁漢白和紀慎語掃地出門,推搡,嫌棄,好像看一眼都多餘。待那二人灰溜溜地離開,張斯年返回牀邊,盯着樑鶴乘細看。

遭過風浪,受過大罪,這倆老頭此時渾然不擔心死亡來襲,一門心思琢磨那倆嘰嘰歪歪膈應人的徒弟。

“我活了大半輩子,富貴逼人的時候看過紅男綠女,被打倒的時候也見識過勞燕分飛,就沒見過一個男的那樣對另一個男的說話!”張斯年還沒緩過味兒,皺着瞎眼喊叫。

樑鶴乘痛苦難捱,卻也掉了一牀雞皮疙瘩,琢磨道:“是不太對……”

張斯年附和:“絕對不對,這倆小的……”他驟然想起在古玩市場那一幕,丁漢白瞧見紀慎語後將畫一扔,那歡喜的神情,那懇切急色的樣子……

兩個老梆子對上,目不轉睛,只頭腦運轉。同一屋檐下的師兄弟,日日朝夕相處,互相欽佩手藝,況且還都生了副好皮囊,又處在這正浪/蕩的好年紀……

回想彼此的言語情態、眼神動作……絲絲縷縷拘纏一處,終於驚了這二位。

樑鶴乘先說:“壞了!”

張斯年趕緊佔領制高點:“肯定是你那徒弟勾引我徒弟,你是個算計人的老狐狸,他就是個蠱惑人的小狐狸!”

樑鶴乘氣死:“放屁!”紀慎語當初先知道丁漢白的身份,壓根兒面都不想見,一定是丁漢白強迫的。他說:“你那徒弟不是個正人君子,跟蹤耍橫什麼都幹,要不跟你能臭味相投?!”

張斯年一屁股坐下:“我瞎,你也瞎?方纔是誰哄着誰?我徒弟當着人都這麼不害臊,背地裡不定怎麼仰着熱臉獻殷勤,都是叫你徒弟給勾的!”

樑鶴乘痛不成聲,險些背過氣去,挺過一陣,不忘以牙還牙:“我徒弟虛歲才十七,除了學藝就是學習,根本不懂其他。倒是聽說你徒弟留過學,那洋墨水一灌開放不少,指不定有多壞。”

越吵越烈,護士推門那一刻又恢復萬籟俱寂:“吵什麼吵,安靜點兒。”

倆老頭道歉噤聲,一副孫子樣,等門一關又瞪起眼來。一個半瞎,一個六指兒,一個得過且過地苟活着,一個日薄西山已經病危。良久,同時嘆息一聲。

張斯年瞥見桌上的畫,暗罵丁漢白粗心,乾脆展開讓樑鶴乘也看看。《終南紀遊圖》,他們暫忘其他,藉着光,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臨摹水平。

看完畫看詩,頽瓦振驚風,狠石堆亂雲,樑鶴乘說:“我這輩子也算攪過驚風亂雲了,被拆局,滿世界跑,錢真是王八蛋,我那時候就明白了。”

張斯年說:“錢何止是王八蛋?要不是因爲錢,我爸能被活活鬥死?一大家人散得到處都是,還瞎了我一隻眼。”

樑鶴乘點頭:“我不也糟了一雙手,磨破結疤還不夠,被按在蜇人的釉水裡泡着。不過也風光過,我牛逼的時候誰不知道六指兒?”

張斯年一哂:“風光?放在當年,丁家那三跨院給我家擱馬車都不夠,這輩子誰沒風光過?”

這字字句句止在樑鶴乘的咳嗽中,張斯年俯身給對方順氣,離近了,兩雙濁目對上,比不出誰更滄桑。撇開目光,還是繼續看看畫吧。

可真安靜,他們都不喘氣了似的。

再不嗆嗆,這輩子頭一回如此消停。

許久,許久,樑鶴乘嘟囔:“鬼眼兒,我要死了。”

張斯年說:“誰都得死,到時候學走路,到時候上學堂,到時候結婚生子,死也一樣,到時候了而已,辦完就得了。”

樑鶴乘緩緩地笑,胸腔發出呼嚕呼嚕的動靜,張斯年跟着笑,狡黠,理解,還摻雜一絲安慰。那幅畫不錯,畫的是終南山,那上面的詩也不錯,他們都很喜歡。

“辦完就得了。”樑鶴乘唸叨,“臨死你還給我上一課,我輸了?”

張斯年說:“平手吧,不然比起來沒完沒了。”

又笑起來,合力卷畫,捲到邊上只露着最後一句。停下,齊齊看去,一切都擱下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好的,壞的,大喜大悲的,這輩子到了此刻,死算個什麼?

屁都不是。

小劫幾人間,來個燃心換骨,萬泉何芸芸,盼個脫胎新生。

一命將死,無畏無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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