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玳瑁所在的那一區出了規劃新策, 別說街巷,連犄角旮旯都要改動。各大廠子的宿舍,舊民房, 破爛門臉兒小商店, 還有那一條影壁充門面的古玩市場, 哪個都別想逃。

人們三五年前就知道, 這城市發展速度嗖嗖的, 世貿百貨,國際大廈,按着中心點延伸擴散, 一切終將煥然一新。市民喜聞樂見,並期待着, 可那古玩市場裡的你你我我不樂意, 以後去哪兒?政策說了, 這兒改成市公/安局的新大院兒,誰還敢在這附近買賣賺吆喝?

前腳賣一件贗品, 別後腳就進了局子。

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丁漢白來了,一繞過影壁就覺出難得的冷清。逛逛,賣青花瓷的哼歌,賣唐三彩的抽菸,攀比着誰更消沉。

他立在一攤位前, 賣家說:“看中趁早下手, 沒準兒明天就找不見了。”

他問:“您往哪兒搬?”

人家說:“文化街、蒹葭, 本來這兒也沒多穩定, 就瞎跑着擺唄。”

丁漢白感嘆:“要是統一搬進大樓, 租個鋪子,用不着風吹日曬, 也沒人搶佔攤位,你覺得怎麼樣?”

賣家一愣,新奇,稀罕,又不是白領和售貨員,還能在大樓裡做買賣?沒聽過這說法,沒見過那容身的大樓,這問題他答不上來。

丁漢白笑笑,繼續逛,什麼都沒收。中午去文物局一趟,約了張寅吃飯。面對面,他斟茶夾菜,但不諂媚,把對方當朋友似的。

張寅聽張斯年說了,這廝要幹大事業,他能幫上忙。“你還挺能屈能伸,當初不是狂成那樣嗎?”他譏諷一句,先得個口舌之快。

丁漢白說:“我沒想過找你,哪怕需要局裡的人幫忙,我找局長不更快?”局長跟丁延壽有舊交,也很欣賞他,更是玉銷記的熟客。“但師父爲我求你了,那別說能屈能伸,就是擡臉讓你打,我也不能辜負他老人家。”他說,“而且,老頭不光是爲我,他還爲你。”

張寅霎時擡眸,心裡期盼着解釋,面上表露出不信。

“你喜歡古玩對吧?空有一腔喜歡,眼力卻不到家,對吧?”丁漢白故態復萌,犀利起來,“機關辦事兒慢又繁冗,我找你只是想加加速,並不是違規做些什麼。你幫了沒有損失,以後這圈裡但凡我認識的,誰還蒙你?你看上什麼,我隨時幫你把關。”

直擊弱點,張寅動心。丁漢白又說:“你知道老頭爲什麼不幫你嗎?他幫你一時,等以後他沒了,你跌跟頭怎麼辦?他這是把你拜託給我,互相幫襯,都掙個好前程。”

一手理據分明的親情牌,丁漢白知道張寅一定受不住。這傢伙心量小、虛榮,可本質不壞,當時那晚踉蹌地在衚衕裡走,是真的傷了心。有心才能傷心,張姓父子倆壓根兒沒到互不相干那一步。

遊說完,辦妥了。

丁漢白接着晃悠,要看看那即將收尾的大樓。

舊的要去,新的欲來,更迭時最容易造就好漢。

除了好漢,當然也有小人。三間玉銷記的代表湊在二店,等着丁爾和全權分配價值幾十萬的料子。紀慎語面都沒露,安穩待在一店出活兒,等夥計搬箱回來,他輕飄飄瞥了眼清單。

夥計牢騷道:“就這麼點還值當分一分。”

紀慎語樂了:“有總比沒有強,這都是好料子。”他心裡有數,親自記檔入庫後接着忙,沒對這次分配發表任何不滿。

晚上圍桌吃飯,姜廷恩耐不住了,把三店分到的清單往桌上一拍,要向丁延壽告狀。丁爾和不緊不慢地解釋,掛着笑,做首飾用料相對較少,何況那些料沒一次分完。

丁延壽問:“慎語,一店的夠不夠?”

紀慎語答:“料子永遠不嫌多,沒什麼夠不夠的,我服從二哥分配。”這答案模棱兩可,但足夠息事寧人。飯後,他在書房勾線,大件兒,丁延壽守在旁邊監工。點滴裡,一切矛盾彷彿暫時擱下,他還是那個聽話的徒弟,丁延壽還是那個恩威並重的師父。

高大的觀音像,青田石,紀慎語手穩心專,畫出的線條極致流暢。畫到衣裳上的蓮花團紋時,他耳鼻口心相連,竟喃喃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

丁延壽一愣,得意之情滿溢,出活兒的最高境界就是全身心的沉浸其中,連嘟囔的話都與手下物件兒有關。可就那一瞬,他又失落到極點,這樣的好徒弟,這樣的好兒子,爲什麼偏偏有那樣不堪的毛病?

他長長地嘆息,轉身踱步到窗邊。紀慎語問:“師父,我畫得不好嗎?”

丁延壽說:“畫得很好。”瞧不見天邊月,瞧不見夜裡星,他心頭蒙翳陣陣發黑。半晌,這個一家之主近乎乞求地說:“慎語,咱改了那毛病,行嗎?”

筆尖一顫,紀慎語倏地鼻酸:“師父,我沒有毛病。”他何其委屈,替丁漢白一併委屈,“我起初也覺得這不正確,可我就是喜歡師哥……我願意一輩子對他好,成爲對他助力最大的人,我們沒有作奸犯科,沒有觸犯法律……我們只是互相喜歡。”

一說就多,他哽住道歉:“師父,對不起。”

丁延壽久久沒說話,而後問:“他在倒騰古玩?”

紀慎語回:“我不知道。”

丁延壽扭臉瞪他:“你都是對他助力最大的人了,會不知道?”那混賬從小就愛往古玩市場鑽,還成天往家裡扒拉東西,他只當敗家子糟錢,誰成想還要爲此改行。

真真假假,難免有走眼的時候,他不怕錢財不保,實在是那親兒子心比天高,他怕對方受不了打擊。何況,玉銷記怎麼辦?也對,都脫離父子關係了,還管什麼玉銷記。

這難以調和的矛盾像個線團,亂着,纏着,恨不得一把火燒了。

這時紀慎語問:“師父,髮絲這麼細行嗎?”

丁延壽過去一瞧:“沒問題,彎眉線條還要細一半。”

一問一答,暫忘煩惱,只顧着眼下了。

紀慎語勾完線離開,隔壁的姜漱柳聽着動靜。一天二十四小時,她能糾結個二十三,丁漢白最近怎麼樣,分開一陣想明白沒有?她生了些白頭髮,愁成了單位最苗條的女同志。

女人細膩,做母親的女人更是。姜漱柳隱隱明白,這樣攆一個留一個根本不是法子,丁漢白打孃胎裡出來就不會服軟,紀慎語溫和卻也倔強堅韌,恐怕到頭來沒被他們分開,反棄他們而去了。

她又想起某次丁漢白捱了打,紀慎語大費周章地熬魚湯。當時她驚訝,此刻回想什麼都瞭然了,原來這男孩子之間用了情,也是那麼意切體貼。

紀慎語不知其他,回小院後備一身耐髒的衣褲,早早睡了。

如丁漢白所說,丁爾和叫丁可愈鬆懈看管,給紀慎語放行。丁可愈樂意,一是監視辛苦,二是經過相處,他覺得紀慎語人還不賴。

第二天中午,六中門口停着輛麪包車,紀慎語放學就鑽進去,一路嚼着糖豆兒唱着歌,直奔了潼村。瓷窯已經大變樣,一批批貨排得緊湊,那火膛時時刻刻都不消停。

還是那間狹小的辦公室,四個人邊吃飯邊開會。房懷清問:“丁老闆都自立門戶了,你什麼時候出來跟人家雙雙把家還?”

紀慎語哪知道,答不上來。丁漢白接下這茬:“快了。”他看着新鮮的交貨單,數字密密麻麻,型號規格數量,最後是總價,數學不好的能嘔吐出來。

一擡頭,發覺紀慎語看着他,問:“真的快了?”

他又說一遍:“真的快了。”

就爲這麼一句,紀慎語開心開胃,吃包子都咧着嘴,被房懷清罵沒出息。午休短暫,他與丁漢白窩在這一小間,面前擱着丁漢白的筆記本。字跡飛舞,他努力辨認,意識到面臨的大工程。

看好的大樓不等收尾,要立刻申請,古玩城張羅起來要辦許多文件,各方面都要疏通關係,再然後是宣傳,讓圈子裡的人認那新地方。

首先需要的就是大量資金。

太多有想法有雄心的人放棄在這上面了。

丁漢白的錢主要來自瓷窯和古玩,前者需要時間,後者需要契機,而現在時間很緊張。紀慎語今天來有兩個任務,一是修復一批殘品,二是燒製一批頂級精品。

當初樑鶴乘說過,原來的徒弟只學了不到七分,學完只圖財不精進,所以房懷清如今只能靠邊站。釉水配方早寫好的,丁漢白也摹好了各色圖樣,休息夠了,紀慎語待在窯裡指揮技工和夥計,等弄完出來已經灰頭土臉。

他摘下口罩,對上同樣髒兮兮的丁漢白,湊近聞聞,嗆鼻子。丁漢白累瘦好幾斤,捉他的手揉指腹,掏出一塊乾淨的帕子給他擦拭。

紀慎語問:“還差多少?”

丁漢白答:“修的那八件以理想價格全部脫手。”

這行脫手的難度和撿漏不相上下,何況是以理想的價格。“開張吃三年,給我來個能吃三年的寶貝吧。”丁漢白語氣誇張,唱戲似的,“文物局那邊辦好了,相關的部門挨個跑,就怕軟件都已到位,硬件卻沒跟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現在歸國搞投資的華僑那麼多,要是被搶佔了先機得遺憾成什麼樣。紀慎語才十七,在外學的是雕刻作僞,在校學的是語文數學,他想不到什麼好主意。只能靠近,也幫丁漢白擦手擦臉,用這些關懷來安慰。

丁漢白攥住他的手,攥手心裡,說:“不好意思。”

他一臉茫然,丁漢白又說:“小小年紀跟着我,又費力又費心,讓你辛苦了。”

紀慎語一時怔着,這人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講話,濃濃的歉意,並藏着經歷艱苦而受傷的自尊。他反握住丁漢白的手,摸那一片厚繭。

此時此刻,他無比想讓丁漢白回家。

前院的客廳,那一方小院,丁漢白這隻奔波疲憊的鷹該歸巢暖和片刻。他想沏一杯綠茶擱在石桌上,等到夜深,換他送丁漢白一盞月亮。

“師哥,別這樣。”紀慎語說,“我晚上和你吃完飯再回家,好不好?”回去捱罵捱揍都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無憂無慮時濃情蜜意,焦頭爛額時共渡難關,他哪樣都要做。

直待到傍晚時分,臨走又交了一批新瓷。

他們回崇水舊區,那片破衚衕這會兒最熱鬧,家家戶戶飄出來飯香,小孩兒們擋着路踢球跳繩,下班的能把車鈴鐺捏出交響樂。一進衚衕口,他倆同時望見家門口立着個人。

昏暗瞧不清楚,走近些,聽見着急忙慌的一聲“大哥”。姜廷恩等得心衰,躥到丁漢白麪前急道:“你們怎麼纔回來?!我還以爲你們私奔了!”

丁漢白說:“你再大點聲,生怕街坊四鄰不知道是吧?”

姜廷恩一把拉過紀慎語,做慣了狗腿,此時竟然有些雷厲風行。“今天老二來三店,看了賬本,動了資金,用三店補二店的虧空。”天黑,他氣紅的臉卻格外明顯,“我回家找姑父,姑父病着,咳嗽聲比我說話聲都大,老二還說我不姓丁,沒資格!”

紀慎語十分鎮靜:“我也不姓丁。”

“……”姜廷恩着急上火,恨不能倒地長眠。他的確不姓丁,可玉銷記是他姑父兼師父的心血,有序維持了這麼多年,怎麼能讓人鑽了空子?

他壯起膽子揪住丁漢白衣袖:“大哥!你貴姓?!”

丁漢白叫這忠誠熱血的傻子弄得一樂,掙開,攬住紀慎語進門,故意喊得響響亮亮:“——師父,晚上有什麼好菜?”

姜廷恩白長這大個子,拉不到救兵都要哭了。他掉頭跑走,不甘心不情願,打車回家找自己爹。姜尋竹無比尷尬,哪有小舅子無端管姐夫家事的?話沒說完,姜廷恩又跑了,一股子身先士卒的架勢。

丁家大院燈火通明,銅火鍋涮羊肉,奇了怪了,每次吃這個準沒好事兒。

白氣嫋嫋,丁延壽捧一碗骨湯,毫無胃口。丁爾和還是一副溫良恭儉的模樣,爲大家剝着糖蒜。他問:“老四,跑哪兒去了?”

姜廷恩說:“我去找大哥,找紀珍珠!”他只想着用丁漢白示威,一開口就把那對苦鴛鴦賣了。

丁可愈一驚:“他們偷偷見面了?”心虛地望一眼丁延壽,他沒把人看好,生怕捱罵。姜廷恩說:“二哥,你先是搬了南屋的料子,今天又來挪三店的賬,你們二店不賺錢,憑什麼要我們三店出血給你們補?”

這是明刀明槍地槓上了,姜漱柳要勸說時被丁延壽的咳嗽打斷,丁爾和解釋:“無論哪個店都掛着玉銷記的牌子,都是丁家的店,挪賬也是給自家的店解一時之急。”

姜廷恩說:“的確都是玉銷記的牌子,可這些年二店歸你們管,分得清清楚楚。”

彷彿正中下懷,丁爾和正襟危坐:“聽你這意思,是想分了家?”

一句話,整張桌都靜了,住着三跨院,日日同桌吃飯,十年八年來從沒人提過分家。丁厚康面上平靜,丁可愈吃驚地看着自己親哥。

“咣噹”一聲,丁延壽顫着手擱下湯碗。

緊接着又“咣噹”一聲,客廳的門叫人破開。紀慎語挺着脊背進來,不疾不徐地走到位子上,落座,直接擡眼去瞧對面的老二。

他不待人問,說:“羊肉怎麼擱那麼遠,蘿蔔以爲羊肉不在,急着下頭一鍋呢。”

又是這指桑罵槐的一套,丁爾和推推眼鏡,又斯文又彆扭。“五師弟,你這一整天去哪兒了?”他問問題像放箭,“去找漢白?無論大伯怎麼阻止,哪怕把漢白趕出家門,你們倆也不分開嗎?”

紀慎語瞭解這手段,先提醒丁延壽他和丁漢白的事兒,讓丁漢白在丁延壽那兒一點獲諒的機會都沒有。那再談分家,怎麼分都是對方得利了。

他緘默不言,免得火上澆油。

丁爾和說:“大伯,你和我爸歲數都大了,你最近又鬧病,管着三間店辛苦吃力,不如分了。”

紀慎語問:“二哥,你想怎麼分?”

丁爾和答:“首先,你不姓丁,是個外人,並承諾永不吃股,所以先摘除你。”一頓,略帶遺憾似的,“大伯,爺爺當初說過,按手藝決定當家做主的人,我們自認都不如漢白,可漢白走了,那隻能退而求其次。”

紀慎語說:“誰一年到頭不生個病?師父生場病就分家,是盼着他好不了嗎?而且聽你這意思,師哥走了,遲早都要把店給你,你真是以小見大,透過這病都看到百年之後了,你詛咒誰呢?”

他們脣槍舌劍,丁延壽大手捂住胸口,試圖壓住那處的劇烈起伏。

丁爾和情態客氣,卻舉着溫柔刀:“我並沒想那麼遠,既然你提到百年之後,那就說說。大伯沒兒子了,百年之後玉銷記給誰?還不是給我們家?早給還能早點清閒。”

丁延壽噎着口氣:“爾和,你是不是心急了點?”

紀慎語瞧着丁爾和,當然心急,因爲丁爾和不確定丁漢白會不會回來,所以一定要快。他瞧着那斯文掃地的東西,默默看了眼鐘錶。

“大伯,你也做主挺多年了,夠本兒了,分家各管各的,以後享享清福吧。”丁爾和說,“漢白倒騰古玩賺的是大錢,能那麼利索地走,估計也看不上家裡這一畝三分地。”

這時門口傳來一句——誰說我看不上?

真真正正的滿座皆驚,大家齊刷刷回頭,只見頎長的人影一晃,面目漸漸顯露清楚。丁漢白闊步走進,光明正大的,姜廷恩立即讓座,狐假虎威地瞪一眼丁爾和,就差給這“大哥大嫂”拉橫幅了。

丁漢白徑自坐下,端着那份打孃胎帶出來的理直氣壯。他扭臉看丁延壽,又看姜漱柳,把這滿桌的人挨個看了一遍。

“爸,當初你讓我這輩子都別踏進家門一步,可我今天厚着臉皮來了。”他說着,死盯住丁厚康,“我來看看這平時悶聲兒此時咬人的堂兄弟,在做哪門子威風。”

丁厚康面露尷尬,丁爾和說:“漢白,你要撒氣衝着我來,別盯着我爸。”

丁漢白陡然高聲:“你剛纔腆着臉逼我爸分家,我他媽還就衝你爸嚷嚷了!”

丁爾和鬆鬆衣領:“大伯,你允許漢白回來了?既然不認這兒子,他就沒權利干預家裡的任何決定。”

丁漢白極其囂張:“他不認我這兒子,我可沒說過不認他當爹!”何其響亮的一嗓子,不單是喊給狼心狗肺的人聽,更是喊給丁延壽知道。無論到了哪般境地,他丁漢白都不會渾到不認自己的父親。

安靜片刻的紀慎語說:“二哥,你不就是怕師哥有一天會回來麼?所以才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分家。家裡按技術論英雄,二叔比不上師父,你比不上師哥,這次他們父子鬧翻,你心裡樂開花了吧?”

丁爾和在桌下握拳,隔着鏡片看向丁延壽,他知道丁延壽原則分明,說過的話一定不會反悔。“大伯,你允許漢白回來?允許他替你做主?”他在賭,賭丁延壽不會反悔,“如果你推翻之前的決定,我立刻什麼意見都收回去。”

丁延壽的大手印在胸口一般,額頭繃着青筋,他推翻什麼?推翻不就等於接受丁漢白和紀慎語的事情?各條出口全堵死了,他震天撼地地咳嗽起來,咳破嗓子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紀慎語忙倒茶伺候,小心灌進去,硬掰下丁延壽壓着心口的大手。他爲對方順氣,一待呼吸平復,立即奔出客廳跑向小院。

丁漢白說:“你用不着來這一套,想等我爸否認,然後攆我走是不是?明跟你說了,我根本沒打算回來,今天來就是爲了收拾你。”他猛然站起,傾身支着桌面,隔着愈發/縹緲的白氣看丁爾和,“你不是說我爸做主挺多年了?不是說夠本兒了?既然不想聽他管,你他媽問什麼問?”

一樁樁,一件件,丁漢白累一天睏倦非常,要不是扶不上牆的東西上趕着,他哪有空來這一趟鴻門宴。“不吭不哈,嫉妒心可真強啊。”他翻出舊事,“玉薰爐,是你摔的吧?還推到自己親弟弟頭上。”

丁可愈一愣,明白之後震驚無比,滋味錯雜。

丁漢白又說:“你們二店不止一次讓我爸出活兒支援,不出工不出料,我抓過一次,你當時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外強中乾的,裝什麼大尾巴狼?”

“我前腳離家,你後腳就打聽我在做什麼,落魄,你終於能揚眉吐氣,可惜我倒騰古玩辦瓷窯,日流水頂玉銷記半月的量。你就巴巴地湊來,故意透露給我爸,沒把他直接氣死,你是不是特遺憾?”

“人要是無恥起來,那臉皮真是打磨機都磨不透。先是搬我的料子,作秀似的分一分,幾十萬私吞掉你也不怕撐死。料子還不夠,又去挪三店的賬,眼紅那首飾店挺久了吧?你們爺倆也不怕讓夥計笑話?”

丁漢白彷彿一件件扒丁爾和的衣服,皮都要剝下來。他迴歸今晚正題:“分家,一店給你,二店給你,三店也給你?摘了他丁延壽的權,是不是還想讓他給你打工?是不是對你們太好,不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你滾水池子邊照照,你算個什麼東西?!”

丁爾和臉色發白,丁厚康擦着汗,終於想起打圓場。什麼堂兄弟,什麼從小一起長大,糊塗,犯渾,揍他一頓揭過這篇兒,左右都是開脫之詞。

丁漢白忽然一笑:“二叔,他們之前作弄慎語那次我動了手,你當時心疼,所以我這回不打算動手。”腳步聲傳來,紀慎語拿着一沓紙回來。他接住,說:“我那滿屋的料子有清單有收據,丁爾和未經我的同意,侵佔我的私人財產,我不打你,我讓警/察處理。”

這比關門殺身厲害得多,“家醜”揚出去,丁爾和在行裡就臭了。

誰也沒想到會鬧這麼大,勸阻的,求饒的,數道聲音併發在耳邊。丁漢白沒理,撤開椅子走到丁延壽身邊蹲下,背起來,平穩地回了臥室。

他跪伏牀邊,鼓起勇氣攥住丁延壽的大手。

他哽住千言萬語,低低地叫了一聲“爸爸”。

丁延壽問:“你想怎麼做?”

丁漢白說:“我想讓你好好休息,病懨懨的,怎麼收拾我?”他緩緩起身,抱了抱姜漱柳,擡手摸了摸姜漱柳長出的白髮。

出了臥室,丁漢白反手關好門,客廳裡火鍋已涼,紀慎語剛放下報警的電話。丁漢白揪住丁爾和朝外拖,像拽一灘絕望的爛泥,也像拽一條認栽的賴狗。

初夏的夜晚最是熱鬧,家家戶戶吃完飯都出來散步,最氣派的丁家大門口,一衆兄弟聚齊了,擎等着來拿人的警車。

這動靜,這陣仗,生怕別人不知道。

丁漢白將丁爾和扔下臺階,當着圍觀的人,徹底斷了這點兄弟情分。他早說過,真要是犯了什麼錯,且沒完呢。

有位街坊忍不住喊道:“丁家老大!這什麼情況?”

丁漢白吐字如釘——清理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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