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
但是現在……
“我這次回來不會待太久,反正你也不喜歡看到我。”巫源儘量長話短說:“磐石寨這次鬧得事情很大,身爲族長,你打算怎麼解決?”
牛偉邦活動了一下左手,伸展的拇指帶動魚際肌緩緩轉了個圈:“磐石寨?你指的是阿浩那小子?”
不等巫源回答,牛偉邦嘴角歪朝一邊,從胸膛深處噴出輕蔑冷哼的嘲笑:“怎麼,你之所以回來,就是爲了這件事?”
平整端坐的巫源沒有否認:“你覺得這事兒很小,可以不用管?他直接把整個崮山寨弄過來。這是什麼行爲?直接與豕族開戰?”
“別說得那麼危言聳聽。”牛偉邦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卻在仔細觀察巫源的表情變化:“區區一個鋼牙部,不代表整個豕族。”
“那就是說,你打算爲了區區一個磐石寨,與鋼牙部全面開戰?”巫源修正了話題,抓住問題核心。他鄙夷地笑着,略微顯長的英俊面孔看起來有些邪魅。
“一個幾萬人的小部落而已,算得了什麼?”人口數量是牛偉邦引以爲傲的資本。從父親手裡接掌權力即位後,他對族內的管理一直很寬鬆,核心政策主要是針對擴大耕種獎勵,以及各城寨糧食上繳的比例逐年降低。但規矩是規矩,下面的人爲了私利拼命增加糧食繳納數量,牛偉邦也對此無可奈何。畢竟參與的人太多,除了勸說和誘導,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
鋼牙部有四萬人,雷角部有十二萬。
巫源的冷笑同樣輕蔑:“如果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數字對比來解決,就不會有什麼戰爭了。”
牛偉邦分開雙腿,朝前傾斜的身體依靠手肘杵在膝蓋上的力量支撐,濃密的眉毛下面目光炯炯:“你想得太多了,還輪不到你來教我做事。”
“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會引發什麼樣的後果。”巫源擡手拈住從耳邊垂落下來的長髮,在指尖慢慢搓開:“鋼牙王鐵齒的親衛可不是好惹的,那都是一個個從死人堆裡殺出來的狠角色。看看他們最近幾年的戰績:一千對六千,幫着虎族人幹掉了鷹族一個部落。一千對一萬五,幫着獅族滅掉鹿族一座城。除了這兩次大戰,林林總總還有幾十次小規模戰鬥,都是穩贏不敗。”
“別以爲天浩上次打贏了鹿族人就能得意忘形。你比我更清楚鹿族人在打仗方面有多麼窩囊。他們天生就不是吃這碗飯的料,否則鎖龍關方面也不會一再拒絕挑選鹿族人爲戰士。但是豕族不同,尤其是鋼牙王鐵齒,他的親衛可不好惹。”
“沒錯,雷角部人多,十二萬對四萬,三打一贏面很大。可你也不想想,磐石寨纔多大點兒地方,距離雷角城這麼遠,等到你集結好軍隊,也許一切都結束了。”
牛偉邦陷入了沉默。
巫源沒有誇大其詞,他說的這一切全都有理有據。
他並不擔心鋼牙王鐵齒會進攻雷角城。那樣做與主動自殺沒什麼區別。鐵齒雖然殘暴,卻不會白白給自己送人頭。
但他一定會報復。三個豕族村寨同時投靠磐石寨,換了任何部落首領都咽不下這口氣。
鐵齒的親衛威名赫赫,戰鬥力堪稱恐怖。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時間和路程,磐石寨距離雷角城實在太遠,有些鞭長莫及。
派出大軍駐守磐石寨並不現實,那會消耗大量資源,同時還會減弱對其它軍事方向的威懾力。牛族領地外圍並不安全,需要警惕的敵人到處都是。
良久,牛偉邦發出粗重的呼吸,他用黑亮的眼睛盯住巫源:“你到底站在哪一邊?你好像忘記了,你是我們雷角族的巫師。”
“我在幫助你解決麻煩。”巫源以言辭激烈的反問應答:“身爲族長,你應該從大局着想。區區一個磐石寨,丟了就丟了,沒什麼大不了。虎族和獅族纔是我們必須首要考慮的重點。”
“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應該把所有投奔過來的豕族人抓住,好好包裝打扮一番,把他們送回鋼牙城,然後跪在鐵牙面前求他寬恕,然後再跟他締結一個主從盟約?”牛偉邦諷刺地問。
巫源對此置若罔聞,他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勢:“尊敬的殿下,你應該學會取捨。這是個龐大的世界,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把所有好處都撥拉到自己碗裡。爲了區區一點蠅頭小利,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牛偉邦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在思考。
眼睛眨動的頻率非常緩慢,左手五指分開杵着大腿,右手握住下巴,在粗糙的鬍鬚之間來回摩挲。眼睛彷彿被地板上的固定位置牢牢粘住,無法移動,思考在腦海裡遊蕩,無序衝擊着邏輯,秩序掃平了混亂,新的思維從頭腦戰爭焦土上誕生,重新構建出另類的框架。
他眼眸深處釋放出森冷目光,死死盯住坐在對面的巫源:“如果你不是我的族人,不是雷角部的巫師,我現在就把你打成殘廢。”
世俗權力與神靈代表着兩個不同的世界。作爲一族之王,牛偉邦可以懲罰巫源,卻不能剝奪其生命。殺死一名巫師,必須有着來自更高級巫祭的指令。
或者另外一種方法:由神靈降下旨意,決定一名巫師的生死。
“……照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巫源並不在意這種威脅,他淡淡地笑道:“感謝你沒用鞭子抽我,感謝你沒用刀子把我的耳朵割下來,還得感謝你沒有砍斷我的手腳,把我變成一個廢人。”
牛偉邦知道自己在口舌方面不是巫源的對手。
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擡起右手,帶着被壓制的狂暴力量,筆直指向敞開的房門。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到你。”
巫源的臉色有些發白。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憤怒。
被羞辱的感覺像電流一樣貫穿全身。
上次產生同樣的感覺是好幾年前,那時候自己奉命出使獅族,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巫源被獅王的貨幣改革理論所折服,懷着迫切與希望返回,卻沒有從牛偉邦這裡得到任何支持。迫於無奈,他只能把所有希望投注到赤蹄城主牛銅身上。
“……希望你記住今天說過的話。”站起來,巫源臉上看不到絲毫留戀:“我……我保證!你……會後悔的。”
大步走出房間的他彷彿一陣狂風,充滿毀滅一切的可怕力量。
房間裡很快變得安靜。
看着正前方那張空空的椅子,牛偉邦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以強大的意志從腦海中抹掉下令殺死巫源的衝動。
“看來得跟國師好好商量一下,給雷角部另外換個新的巫師了。”
解決問題的方法很多,這只是其中之一。
……
大雪紛飛的季節不宜外出。
從雷角城遠來的使者小隊帶來了雷牛王的親筆信,還有五匹馬。
用黑炭粉混合骨膠製成的墨水附着力極強,寫在獸皮上的字句必須先用文火烘烤,然後才能用刀子刮掉。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僞造文書的難度,再加上用特殊針法縫製合攏的獸皮邊緣,最外部帶有雷牛王記號的火漆印,使這封信具有很高的保密度。
信上的字句不多:“如有需要,立刻向雷角城求援。本王會第一時間派出援軍。好好幹,給我狠狠殺殺鐵齒那個混蛋的威風!”
連日趕路,幾乎被凍僵的信使隊長一口氣連喝了兩大碗肉湯,好不容易暖和過來。他搓着手,頗爲敬畏地對天浩道:“大王讓我們把這些馬送過來,讓您先用着,不夠再說。”
上次送到雷角城的數千名鹿族戰俘,讓天浩威名大振。現在整個雷角部落都知道邊境上有一個叫做“磐石”的寨子。蠻族最重戰功,他們認爲這是一個男人挺身立足於世間的基礎。
感慨的微笑在天浩臉上盪漾,他看着獸皮信件自言自語:“沒想到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居然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信任。呵呵……看來某些人生爲統治者果然是上天的垂愛……好吧,是我過於詩情畫意了。我必須爲我之前的某些想法向您道歉,尊敬的雷角之王殿下。”
沒人聽見他在說什麼。極低的聲音不可能傳入別人耳朵,微微張合的嘴脣也無法通過視覺觀察判斷出具體字句。
“謝謝你們帶來的好消息。”收起信件,擡起頭,天浩帶着熱烈激情順序擁抱了每一個信使:“好好休息,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今天,你們是磐石寨最尊貴的客人。”
很多人都在哀嘆機會沒能降臨到自己頭上,卻從不懂得創造機會。天浩從不忘記對值得拉攏的人施恩,哪怕只是幾名身份低微的信使,在他看來也決不能放過。
當面宰殺的母雞在湯鍋裡散發出濃香,雞蛋這種奢侈品管夠,切成厚片的奶酪在鍋裡滋滋冒油,還有新鮮的魚和酒……豐盛的宴席讓信使們受寵若驚,滿懷感激的他們議論紛紛。
“以前在雷角城的時候,就聽說磐石寨這位年輕頭領很厲害。今天一見,果然沒有架子。”
“他一直說我們是他的兄弟。要換了別的頭領或者城主,誰會說這種話?”
“阿浩頭領可不是嘴上說說故意敷衍咱們。瞧瞧這些吃的,平時咱們連想都不敢想。我原本以爲大冬天的這趟出來送信是個苦差事,沒想到阿浩對我們這麼好,有吃的,還有酒。”
“回去以後我跟我家裡人商量,看看明年春天把全家都搬過來。”
“哈哈哈哈,我也是這麼想的。來,咱們幹了!”
……
夜深了。
遠處傳來幾聲令人心悸的野獸嚎叫,守衛哨塔的士兵卻不緊張,只是轉過身,朝着傳來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隨着聲音很快平息,注意力也轉到遠處被黑暗籠罩的開闊地帶。
馴養黑嚎狼的工作很順利,這些野獸在棍棒、皮鞭和食物的雙重作用下逐漸褪去野性。幼狼的數量多了,天浩有意識的讓村民們各自認養。很多家庭都養着狼,飼料多爲從海里捕撈的小魚小蝦,以及人類牙齒難以對付的骨頭。
磐石寨的首腦人物聚集在頭領房間裡開會。
寬大的木桌上點着油燈,以前用的是獸油,現在大多使用魚油。粗大的燈芯用棉線捻成,浸透了油脂,驅散大面積的黑暗,照亮了擺在桌面上的地圖,還有聚集在木桌四周的所有人面孔。
天浩被所有人簇擁在正中,他擡手指着攤開的獸皮地圖,富有磁性的聲音抑揚頓挫:“我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威脅來自鋼牙城。崮山寨的消息已經散佈出去,估計鐵齒用不了多久就會出兵。綜合目前從各個渠道收集的情報,鐵齒會派出大量軍隊,其中包括他那支戰鬥力很強的親衛部隊。”
黑齒低頭注視着地圖,神情凝重:“這一仗很難打。鐵齒的親衛部隊很厲害,以前我在鋼牙城見過,他們每個人都是百裡挑一的勇士,戰技和武器嫺熟,相互之間的配合也很默契。如果是正面進攻,我們勝算不大。”
其實黑齒的話已是刻意保留,鐵齒親衛部隊是他見過最恐怖的存在。鋼牙之王花費了大量資源培養那些戰士,他們絕不可能背叛,所有人都有死戰到底的決心。
狩獵隊長永鋼盯着地圖上連接磐石寨與鋼牙城那條代表道路的彎曲線條,試探着問:“如果我們放棄寨子外圍,把他們讓進來打,就像上次對付鹿族人那樣,贏的可能性有多大?”
當衆向神靈發下血誓的黑齒如今已是天浩的親信。這段時間他走遍了磐石寨,對這座堪比堡壘的定居點深入瞭解,也知道鹿族軍隊在這裡遭到慘敗的每一個細節。
他搖搖頭:“同樣的方法對鹿族人管用,對鐵齒的親軍卻不行。尤其是要塞內部狹窄的街道只能單打獨鬥,那剛好是他們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