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收回拳頭:“聽你的口氣,似乎還是不太服氣,很是敷衍。”
李玄都隨口道:“沒有的事情。”
秦素忽然嘆了口氣。
李玄都問道:“怎麼嘆氣?”
秦素黯然道:“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正道盟主,名震天下,而我爹爹做了十宗的盟主,別看現在遼東五宗和正道各宗還在同一條船上,到那時候肯定是正邪水火不相容,你是正道領袖,我是邪道妖女,正邪不同,那可真是難了。”
李玄都一怔,隨即道:“到了如今,難道你還信我不過嗎?”
秦素勉強一笑:“自是信得過,只是形勢不由人。”
李玄都沒有說話,只覺得女子的心思過於跳躍了,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隔了一會兒,秦素幽幽道:“你坐在了那個位子上,便由不得你了,你要爲大局考慮,不能任意妄爲,而且一個人的地位越高,性子也會慢慢轉變。我聽不一爺爺說過,當年的老劍神是一個仗劍行俠的人物,曾經爲了一對孤兒寡母雪夜奔行八百里斬殺賊人,也曾孤身刺殺金帳汗國的大將,爲此身受重傷,對待那位已經過世李夫人極好,許多人都認爲他們二人是天作之合,可到了如今,老劍神又是什麼樣子,不近人情,藏身幕後,暗操獨治,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你應該比我清楚纔是。我擔心你和爹爹,說不定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李玄都沉默了,過了片刻才說道:“我曾做過一個夢,在夢裡我便是性情大變,無所不用其極,終是做了皇帝,然後被你給一刀殺了。”
秦素被他一打岔,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我纔沒有這般心狠,你若真是性情大變,我最多就是離你遠遠的,再也不來往就是了,萬不會拿刀殺人。”
李玄都道:“做皇帝也好,做道門大掌教也罷,都是人生百年,我如今已經走過了四分之一的年頭,該想明白的事情已經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大約也不會明白了,你大可不必爲我擔心,我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秦素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說道:“秦伯父續絃之事,秦家其他人是什麼看法?”
秦素聞聽此言,心中不快,卻也不願意對李玄都發作,悶悶道:“還能有什麼看法,都覺得這是應有之義。”
李玄都“哦”了一聲,沒有深問下去,轉而開始寬慰最近總是患得患失的秦素,對於李玄都來說,倒也簡單,畢竟秦素不是矯情之人,待到將她哄得滿心歡喜,兩人才各回居處。
次日,一行人繼續啓程動身,進到晉州境內。
大魏朝廷有九大總督,分別是:秦中總督、江南總督、荊楚總督、齊州總督、蜀州總督、直隸總督、幽燕總督、遼東總督、西北總督,只是隨着涼州失陷於金帳之手,西北總督早已不存,蜀州淪陷於西北大周之手後,蜀州總督又步了西北總督的後塵,秦襄下獄之後,秦中總督也被裁撤。如此一來便只剩下六大總督,而直隸總督和江南總督雖然未被裁撤,但也已經名存實亡,真正握有實權的就只剩下荊楚總督、齊州總督、遼東總督、幽燕總督。
在這四大總督之中,又以幽燕總督最爲尷尬,總督名稱通常與所轄疆域有關,幽燕總督顧名思義就是總督幽州、燕州,可因爲遼東總督趙政太過強勢的緣故,幽州實際上是被趙政握在手中, 於是幽燕總督就變成了總督晉州、燕州,朝廷又不好更改幽燕總督爲晉燕總督,因爲這意味着朝廷服軟認可了遼東總督執掌幽州,那麼就連最後的名分之爭也拱手相讓了,所以這個名字改不得,仍舊維持了幽燕總督的舊稱。
如今的幽燕總督姓徐,名叫徐載元,是宗室出身,除了總督身份,身上還帶着一個公爵身份,是名副其實的國公。
徐載元在宗室勳貴中算是難得的文武全才,只是放到諸位大臣之中,難免有些不起眼,甚至是有高不成低不就之嫌,若論文治政績,不如齊州總督秦道方和荊楚總督趙良庚,若論麾下兵馬,則要輸給遼東總督趙政。如果說遼東總督趙政是當之無愧的四大總督之首,那麼徐載元便是四大總督中的最末一位。
不過身爲碩果僅存的四大總督之一,徐載元還是舉足輕重,尤其是他的宗室身份,更是讓他極得太后和晉王的信任,身上擔負有制衡遼東總督趙政的重任。
這些年來,徐載元禮賢下士,對於投奔他的士子文人,無論有才無才,皆是聘爲幕僚,致使他的幕僚、師爺、書辦有百餘人之多,又對讀書人十分禮遇,常常慷慨解囊相助,故而徐載元在士林間的名聲極好,尤其是萬象學宮的士子,在議政時,常常會對這位幽燕總督嘴下留情,甚至故意褒獎。在這其中,自然少不了萬象學宮大祭酒的推波助瀾。
李玄都對於以萬象學宮爲首的儒家,懷有許多戒備,可是在形勢不明的情形下,也不好貿然招惹,所以只好用些諸如青萍書局的小手段。再加上幽燕總督和遼東總督的隱隱敵對,秦素等一衆人又是遼東派系中人,此時一行人來到與儒家相交甚密的幽燕總督的地盤,更不敢大意。
好在一路平安無事,到了晉州首府晉陽府之後,距離法相宗的山門便已經不遠,不過李玄都與那位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沒有什麼太深交情,也不好貿然登門拜訪。
一行人數百人浩浩蕩蕩進城,守城兵士只是象徵性地看了下路引,瞧見遼東總督府的大印之後,便痛快放行——雖說幽燕總督的職責是制衡遼東總督,可幽燕總督麾下的兵士都很清楚,若是那支遼東鐵騎決意南下,他們是阻擋不了幾時的,所以在許多事情上,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以後說不定就能用到。
李玄都就在隊伍的中間位置,隨着隊伍緩緩入城。
在經過城門的時候,他擡頭向上望了一眼,隱約可見城樓中站了一人。
樓中之人身着廣袖玄衣,腰間懸了一柄通體冰藍隱隱泛出白色的長劍,再看其容貌,卻是一位看上去大概三十許歲的女子。這也是許多駐顏有術又身居高位的女子通常會選擇的年齡,既不會顯得太老,又不會因爲太過年輕而折損威嚴,如白繡裳、陸夫人、冷夫人、蕭時雨,大抵都是如此。
此人正是已經來到晉州有一段時間的李非煙,在此地發展客棧夥計,打下根基。
李非煙沒有現身與李玄都相見的意思,只是靜靜望着一行人進到城中,然後收回視線,望向身後。
不知何時,在那兒站了一人,大概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身材修長,身穿普通儒衫,以一根木簪束髮,整個人乾淨利落,就像是個在萬象學宮中隨處可見的普通讀書人。
不過李非煙卻不敢這樣想,因爲這人在萬象學宮中地位很高,隱隱有年輕一輩領袖的意思,甚至被許多年輕士子視爲第四位大祭酒。
對於江湖中人來說,此人名聲半點不顯,可對於士林而言,此人的種種讚譽卻是數不勝數,彷彿整個萬象學宮都在交口稱讚,可他卻能做到寵辱不驚,完全不爲所動,可見其心智堅韌、志向堅定。
在李非煙望向此人的時候,他也望向了李非煙。
一瞬之間,兩人之間的虛空先是如雨落湖面,盪漾起點點漣漪,然後這點漣漪越來越大,變成了道道猶若實質的波紋,層層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