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離開丹霞峰之後,繞過蘭陵府的大小城鎮,取道山野老林,一路直往琅琊府而去。
琅琊府並非齊州的州城,齊州的州城是北海府,雖然名爲北海,但是與四海中的北海並不相鄰,甚至與東海之間都隔着四府之地,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內陸之地。
不過北海府的名氣卻是極大,上古人皇鑄九鼎而分九州,北海府便是古九州之一,當時齊州也並非稱作齊州,而是名爲青州,只是後來在此地有齊國,故稱齊州。
當初青陽教起事,最先起事的地方便是北海府,故而如今的北海府已經失守,齊州總督府不得已之下才將總督行轅設在了琅琊府中。
相較於困於陸地的北海府,琅琊府的交通更爲便利,背靠東海,可以通過東海的海路前往楚州、江州等地,甚至還可以從海路轉入大江之中,逆流而上去往荊州,齊州總督秦道方去向荊楚總督借糧,便是走了海路。
不過因爲清微宗封鎖了琅琊府出海港口的緣故,哪怕是齊州總督的船,也無法靠岸,畢竟海上的事情,清微宗說了算,就算是總督,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在這種情形下,齊州總督秦道方不得不在蘭陵府的飛雲縣登岸,然後從陸路前往琅琊府。
蘭陵府和琅琊府的交界地帶,多是山路,一場綿延了數日的春雨,又讓山路泥濘不堪,於是山路之行難上加難,一行人雖然是好車好馬,但每日能行進的速度也是相當有限。
馬伕是個身形乾癟瘦小的白髮老人,不曾擅自掀開簾子,只是老實本分地坐在外面,對車廂內的貴人說道:“部堂,咱們已經到了太清山,雖說山路難行,但這幾日已經放晴,再往北走,最多也就再有兩天的工夫,便能抵達琅琊府境內,”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長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處理重要公務,故稱堂官。一地總督因爲要掌兵權,所以會加兵部尚書銜,故通稱部堂。而一地巡撫因爲加督查院右都御史銜,等同古時的御史中丞,故通稱中丞。
車廂內端坐着一個相貌清癯的半百儒士,說是儒士,其實官做大了便沒有書生,如今秦道方已是知天命的年紀,這幾年來因爲齊州局勢而日夜操勞,已是積勞成疾,這次去楚州借糧,又是舟車勞頓,更重要的是荊楚總督多次推諉敷衍,使得秦道方在憂怒之下病情加重,此時他正半躺在車內閉目養神,頭上還敷着一塊冰巾。
聽到老人的話語,秦道方緩緩睜開雙眼,掩飾不住眼神中的疲憊之意,輕輕應了一聲。然後輕輕掀開窗簾一角,舉目遠眺,只見得遠處羣山已經褪去了冬日的銀裝素裹,有了青翠之意,正應了“山漸青”的詞牌名,使得秦道方原本的積鬱心境,也隨之開闊幾分。
在馬車周圍還有十餘騎,便是秦道方的護衛了,爲首一人是個神情堅毅的中年漢子,臉上滿是風霜之色,一看便是經歷了極多世情和苦楚之人,一身黑色錦衣,腰間懸掛了一柄長刀,無論是刀柄還是刀鞘,都已經十分破舊,不乏顯眼傷痕,以器觀人,想來也應是百戰之人。
此人名叫顧虎臣,雖然比不得遼東總督趙政的貼身護衛景修,但也是黑白譜上有名的高手,一身歸真境九重樓的修爲相當不俗,早年時闖蕩江湖,也曾有過“虎爪少保”的名聲,只是後來因爲情傷之故而歸隱江湖,不再問江湖之事。
再到後來,青陽教禍亂齊州,身爲齊州人士的顧虎臣不忍看家鄉父老受苦,於是重出江湖,只是他一人之力如何敵得過青陽教的百萬人?又聽聞齊州總督秦道方乃是謀國之臣,於是便投奔於秦道方的麾下,成爲秦道方的貼身護衛,秦道方曾言:“文有楚雲深,武有顧虎臣,定要在三年之內平定青陽教之亂。”
如此行了半日,天色漸暗,卻見在荒郊野嶺中有一間客棧,二層小樓, 以土牆圍成院落,院內豎立着一杆大旗,上書“太平客棧”四個大字。
護衛中有軍伍出身之人,不通江湖典故,遙遙看見這座客棧,奇道:“怎麼會有人在這裡開客棧?這裡十天半月不來一人,難道這開客棧的不怕賠死?”
顧虎臣道:“那他們還真不怕賠,這客棧是太平宗開的,大名鼎鼎的太平錢莊也是太平宗的產業,就算開上一百年,對於家大業大的太平宗來說也是九牛一毛。”
趕車的老車伕也道:“既然是太平客棧,那也就放心了,最起碼不會是黑店,不知部堂是否要歇息一二。”
顛簸了整整一日,秦道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要散架一般,簡直是病上加病,雖然他有心繼續趕路,但無奈身體實在是吃不消了,於是便說道:“也好,歇息一晚再走。”
老車伕停下馬車,轉身將秦道方扶下馬車,秦道方披了一件石青色面料的鶴氅,扶着馬車望向不遠處的客棧,道:“我聽說,孫閣老的學生周聽潮,便是在一座客棧中被青鸞衛取走了首級,不過他的女兒卻被江湖中的義士捨命救走。”
顧虎臣道:“確有此事,據說是正一宗的張鸞山委託好友所爲,如今已經將周聽潮的女兒送入玄女宗中。”
秦道方長嘆一聲:“如今朝堂亂象,到底起因爲何,這滿朝文武恐怕沒有不知道的。可人人皆知,卻是人人不言。好不容易出了個周聽潮苦心孤詣出來說話,其實也是爲了朝廷好,可他們都視若仇讎。連一個周聽潮都容不下,這也是他們的氣數盡了。”
若是楚雲深在此,也許會有一番高論,不過顧虎臣只是個武人,卻是不懂這些事情,只是道:“部堂,如今楚先生已經在東昌府返回琅琊府的路上,會在琅琊府的西陽縣與我們會合。”
秦道方點了點頭,道:“大家都累了,先去客棧安頓下來,吃些東西。”
顧虎臣應喏一聲,吩咐手下去馬廄放下馬匹。
老車伕去停放馬車,顧虎臣護着秦道方走進客棧。
客棧的大堂不算大,興許是因爲客人稀少的緣故,這裡的桌椅板凳竟是出人意料的乾淨,沒有尋常客棧的油膩。
江湖經驗豐富的顧虎臣環視一週,皺了皺眉頭,此時的客棧內已經提前有了一桌客人,人數不多,只有四人而已,可其中三人都帶着血腥氣,必然是經歷過慘烈廝殺,而且不止一次。這還不算什麼,爲首的是一名壯碩大漢,估摸着身高八尺,北地男兒多是身材高大,顧虎臣在北人中已經算是身材雄偉,可比起此人還是稍遜一籌,再看此人的相貌,豹頭環眼,鬍鬚如針,身着一身黑色錦衣。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顧虎臣一看此人就覺得棘手,不是因爲這名大漢的相貌,而是因爲其身上的氣勢,這種不怒而威的氣勢,要麼是如秦道方這般長年身居高位,自有官員威儀,要麼就是自身底氣十足,境界很高。
顧虎臣下意識地按住腰間佩刀。
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先前清微宗封鎖琅琊府的港口已經很是蹊蹺,再加上楚先生又不在部堂的身邊,由不得他不小心行事。
就在這時,那名魁梧大漢也朝顧虎臣望來,眼神中精光涌動,嗓音更是如雷鳴一般,震得房樑上有灰塵簌簌而落:“閣下就是‘虎爪少保’顧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