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第一次覲見老汗的時候,是由月離別陪同,小閼氏並未親自出面。而這次不同,小閼氏親自領着李玄都前往老汗的金帳,可見如今王庭態勢之緊張。
雖然金帳的防衛要比以前森嚴許多,但對於小閼氏卻沒有太大區別。她被尊稱爲“王庭的女主人”,並非是一句單純的奉承,而是真實說明了她在金帳中的地位。不管那些年輕女孩如何被老汗寵愛,她們的身份始終是卑賤的,尊貴的大小閼氏纔是老汗的妻子,相當於中原的皇后。當小閼氏要求進入金帳時,除了老汗沒人可以拒絕小閼氏的要求,負責當值的怯薛軍都尉只得請示老汗,至於見或不見,那就是老汗的事情了。不過一般而言,老汗不會拒絕小閼氏的請求。
這次也不例外,當值怯薛軍都尉很快就帶回了老汗的口諭,同意了小閼氏的要求。
當小閼氏和李玄都來到金色宮殿外時,整座宮殿燈火通明。小閼氏說道:“看來老汗早有預料,這是等候多時了。”
李玄都沒有說話,只是眼神示意寧憶和石無月在外面等候。
很快,有一名內侍出迎,畢恭畢敬地向小閼氏行禮,然後說道:“閼氏,大汗正在等您和您的客人。”
小閼氏擡了擡下巴。
內侍心領神會,在前面引路。
這次,老汗還是沒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也沒有在書房的躺椅上,而是在他的寢殿中。當李玄都進到寢殿時,只覺得一股熾熱火氣撲面而來,使得這兒似是一個蒸籠。與外面的嚴寒相比,這兒彷彿回到了炎炎夏日。老汗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綢衣,披散着頭髮,赤着雙腳,踩在華貴的地毯上。
早有女奴服侍小閼氏除去身上的披風斗篷,饒是如此,小閼氏的額頭上還是滲出細密汗珠。再看那些女奴,身上的衣着極是清涼,僅僅是遮住了幾點重要部位。
女奴們又要服侍李玄都脫去厚重的皮袍,李玄都擺了擺手,道:“我無妨的。”
女奴們有些彷徨無措,下意識地扭頭望向老汗。
老汗笑道:“使者修爲精深,早已是寒暑不侵,你們退下吧。”
女奴們這才退到燈火的陰影之中,彷彿是蠟像一般,再沒有半點動靜。
老汗望向小閼氏,“閼氏與使者的關係真是不一般。”
小閼氏微微一笑,“使者是月離別帶回來的,用中原人的話來說,他們兩人是休慼相關,若是使者出了什麼意外,她也脫不開干係,而她又是我的女兒,我這個做母親的怎麼能坐視不理呢?”
老汗呵呵一笑,對於小閼氏的說法不置可否,轉而對李玄都說道:“使者遇襲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使者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李玄都說道:“我剛剛離開金帳,伊裡汗就已經得到了消息,看來大汗的身邊並非鐵板一塊。”
老汗並未動怒或者懊惱,神情異常平靜,“我知道,因爲我老了,所以身邊的人開始提前尋找退路,確保新汗繼位之後他們還能保住手中的權力和財富。”
李玄都默然。
老汗繼續說道:“伊裡汗已經見過我了,不過不是辭官,而是進言,他對我陳述利害,勸我不要與遼東議和。在他的眼裡,我是個糊塗的老頭子,不僅老眼昏花,而且還頭腦昏聵。”
李玄都問道:“老汗是否早有預料?”
老汗微微一笑,“中原有一句話,叫做:‘未慮勝,先慮敗。’做一件事之前,必定要想到這件事可能帶來的種種後果。”
李玄都又問道:“那麼老汗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是否還要繼續與遼東的結盟?”
“當然要結盟。”老汗哈哈笑出聲來,“敵人反對你、污衊你、阻撓你,不是因爲你做錯了,而是因爲你做對了。如果敵人讚譽你,那你反而要小心了。現在伊裡汗襲擊使者,恰恰說明了他們的恐懼,也說明了這個決定的正確。既是正確的,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老汗的聲音漸漸變小,有些有氣無力。小閼氏趕忙上前扶着老汗坐到牀榻上——每當小閼氏在場的時候,那些服侍老汗的女奴們都會很自覺地退至一旁,將表演的舞臺留給小閼氏。
李玄都說道:“我明白了。不過我受了些傷勢,不能立刻返回遼東,想要繼續在王庭中停留一段時日,還望大汗能夠應允。”
老汗擡了擡手,小閼氏心領神會,起身來到一旁的立櫃旁,輕車熟路地從中取出一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裡面裝着鮮紅的酒液,似乎是從西域運來的葡萄酒。小閼氏又取出兩隻夜光杯,放在一張小案上,拔開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先滿滿斟滿一杯酒,遞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雙手接過。
老汗看着小閼氏的窈窕背影,說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是你們中原的詩,真是美極了。我常常聽國師講學論道,也多少懂一些,最是喜歡這一首詩。使者,先喝了這杯酒。”
李玄都雙手端着杯子,卻沒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老汗。
“放心,酒裡沒毒。”老汗笑着讓小閼氏也給他斟滿一杯酒,“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西域商人曾獻給我一套。據他們說,夜光杯要在夜色火光之下,襯着鮮紅的葡萄酒,似是處子鮮血,最美,也最能讓人振奮。”
說罷,老汗從小閼氏的手中接過了酒杯,一口飲盡,然後將杯底一照,示意自己沒有作假。
李玄都還是沒有喝酒,望着老汗,說道:“大汗這是應允我留在王庭了?”
“可以。”老汗說道:“有人願意死在女人的身上,有人願意死在酒杯之中,還有人願意死在刀劍之下,都可以。”
李玄都聽出了老汗的話外之音,沒有反駁,只是舉起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老汗將手中酒杯交還到小閼氏的手中,說道:“近四百年來,一直都是黃金血脈統治草原,代代相傳,而在這段時間中,中原已經更迭了兩個朝代,從大晉到大魏,從趙氏到徐氏,使者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李玄都搖頭道:“請大汗賜教。”
老汗笑道:“金帳的始祖建立了一個比中原更爲遼闊的強大帝國,爲了管理疆域遼闊的帝國,他將四個兒子分封爲王,並自稱爲‘黃金血脈’,同時規定只有黃金血脈的後代纔有資格成爲金帳的大汗。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擁有黃金血脈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一百個人中就有一個擁有黃金血脈。所以在金帳的歷史上,大汗未必都是黃金血脈正統,或者說,不是因爲正統黃金血脈才能成爲大汗,而是成爲大汗纔是正統的黃金血脈。如此就導致了金帳汗位的爭奪異常殘酷,能夠登上大汗王座的人,不會是庸人,確保了金帳汗國不會出現少年皇帝、傻子皇帝等等,更不會有閹人、後宮干政,這是金帳的優勢。至於弊端嘛,你已經看到了,這是極爲殘酷的事情,贏家獲得一切,敗家輸掉一切,參與到其中的人,無一能夠倖免。”
說罷,老汗不等李玄都開口,已是向後躺倒,吩咐道:“我累了,閼氏和使者可以告退了。”
小閼氏將手中酒瓶酒杯交給旁邊的女奴,對老汗行了一禮。
然後兩人一起退出老汗的寢宮。
李玄都忍不住問道:“老汗這算是許下承諾了嗎?”
小閼氏點頭道:“老汗已經警告了伊裡汗,短時間內,伊裡汗不會再對使者出手。不過老汗也在警告使者,如果使者更深地捲入到諸王爭鬥之中,那麼除了依附於老汗之外,再無其他路可走。”
李玄都也清楚這一點,問道:“不知閼氏是什麼看法?”
小閼氏掩嘴笑道:“我有什麼看法,自然是按照老汗的吩咐行事。”
李玄都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他有一種直覺,小閼氏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絕非她嘴上所說的按照老汗吩咐行事,因爲那無異於坐以待斃。再聯想到小閼氏在行宮中所說的藥木忽汗掌握怯薛軍的唯一可能,以及老汗所說的“女人”、“美酒”、“刀劍”,李玄都隱隱有了一個猜測,也許伊裡汗的襲殺只是一個開始,他打破了諸王之間的默契和平衡,接下來纔是刀兵相向的生死相爭。
然後李玄都想得再深一層,老汗給了他一杯酒,如果這杯酒對應的是老汗所說的“美酒”,用意何在?老汗口中的“女人”是誰?是小閼氏嗎?還是大閼氏?亦或是其他什麼人?“刀劍”又是誰?是伊裡汗?是乃刺汗?還是代指王庭中的怯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