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大,何止是正邪兩道二十二宗,除了太玄榜十人之外,還有許多隱世高人,甚至是不在江湖的廟堂中人。可要說中原最爲頂尖的幾人,倒是早有公論,正巧這五人分列東南西北中,分別是:東海李道虛、西北澹臺雲、南國張靜修、北冥秦清、天下之中徐無鬼。
五人之中,秦清因爲還未踏足長生之境,所以排名最末,澹臺雲晉升長生境時日太短,也公認稍遜色於另外三位積年長生地仙,只是大天師、地師、老劍神之間孰高孰低,卻是沒有定論了,畢竟大天師和地師幾次交手,都有些點到即止的意思,沒能分出勝負,老劍神更是從未與兩人有過交手,不過比較統一的意見是,大天師手掌兩件仙物,而地師和老劍神只有一件仙物,若是生死相搏,也許大天師會佔到上風。不過這都是江湖上的推測之言,當不得真,做不得數。
話又說回來,這五位高人,可不是單打獨鬥的莽夫人物,無一不是家大業大的一方諸侯,僅就各自權勢而言,明面上以澹臺云爲最,實則五人都相差不多,秦清雖然不似另外四人那般親自出面,但世人都清楚,趙政之所以能雄踞遼東、整軍經武、屯墾戍邊,正是因爲有一衆遼東豪強的鼎力支持,而遼東豪強又以秦家爲首,再加上以補天宗爲首的遼東五宗,秦清在遼東是怎樣的地位,已是不言而喻。所以纔會有人稱呼秦清是未經朝廷冊封的“遼王” 。
李玄都以前對於這一點感觸不深,直到他進入渝關之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這位秦世叔的赫赫權勢。渝關守將名叫方之信,乃是趙政的心腹。大魏朝廷分爲勳官、散階、實授,就拿趙政而言,他的全稱是總督遼東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加兵部尚書銜兼督查院左副都御史、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其中總督是實授,也就是實權官職,因爲要領兵,所以加兵部尚書銜。而特進光祿大夫是散階,並無實權,卻象徵俸祿和待遇,特進光祿大夫是正一品,文官自特進光祿大夫至將仕佐郎,共四十二階;武官自特進光祿大夫至忠顯校尉,共三十階。每一品級分爲初授、升授和加授。分別由吏部驗封司和兵部武選司給授。上柱國是勳官,文勳十級,武勳六品十二階,正一品是左右柱國,從一品是柱國,與爵位最大的不同在於,爵位可以下傳子孫,勳級可以往上延封,就拿趙政來說,朝廷封了他一個從一品的柱國,那麼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就能獲得相應的封贈。若是武官,還有掛印之說,遇重大征戰,則掛諸號將軍或大將軍、前將軍、副將軍印,帶兵出征,事畢歸還,稱掛印將軍。大將軍印有三,分別是:徵虜大將軍、平虜大將軍、鎮朔大將軍。當年秦襄以武官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掛平虜大將軍印。
方之信的官職是副將,也就是僅次於總兵官的副總兵,副總兵、總兵官與總督、巡撫一樣,最初都非常設官職,只是臨時增設,所以並沒有品階,可他身上還兼着指揮使的官職,屬於正三品,又有奉國將軍的散階,便是從二品,同時因爲與金帳汗國作戰有功,還有正三品上輕車都尉的勳級,算是名副其實的從二品大員。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見了秦素之後,仍舊是小意逢迎,大有把秦素當作郡主娘娘對待的意思,從這一點上來說,秦清被稱作“遼王”並非是空穴來風。
李玄都見此情景,失望有之,卻也在意料之中。
儒家士大夫們所暢想的大同世界和萬世太平並不存在,遼東也終究不是李玄都理想中的淨土,可世上哪有什麼淨土,不過是在比爛中找出一個不那麼爛的罷了,李玄都始終都是在騎驢找馬,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到他想要的千里馬,但路還是要走的,有驢子騎總比徒步要好一些。
入夜時分,李玄都獨自一人登上城頭,雙手按在冰冷刺骨的城垛上,眺望另一側的遼東大地。城頭上自然有巡城士兵,不過因爲方之信已經提前打過招呼的緣故,都不曾來打擾李玄都。
李玄都此時心緒有些複雜,他清楚自己此行前往遼東的目的,卻又有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迷茫,兩者並不衝突,就像練武,他自創了一門功法,開始依法修煉,可到底是練成絕世神功,還是走火入魔,他自己心中也沒底氣。
便在此時,忽聽有人問道:“你在想什麼?”
李玄都轉頭望去,卻見自己身旁不知何時佔了一人,一身寬袍大袖的石青色常服,非是錦緞材質,而是棉布,印有暗花。再看其相貌,已是年過四旬,眉如飛劍,容貌英武絕俗,眉宇間卻有淡淡蕭索之意。這樣一個男子,無論是相貌,還是氣態,都堪稱完美,縱使是相貌英俊的顏飛卿,也因爲年輕的緣故,在威嚴和從容上相去甚遠,在李玄都所見之人中,張靜修和李道虛已是老人相貌,拋卻不提,唯有徐無鬼能與其相提並論。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沒有問來人的身份,而是說道:“我在想天下蒼生,也在想兒女情長。”
此人笑道:“一大一小,一公一私,如何兼顧?”
李玄都道:“我要去見一位江湖前輩,那位前輩既是足以影響天下大勢走向的一方諸侯,也算是我未來岳父,自然公私兼顧。”
“岳父?”來人微微一頓:“既然還未見過,人家更不曾同意這門親事,你如何敢妄稱岳父?”
李玄都淡笑道:“因爲我要娶之人是他的女兒,而不會是這位遼東豪強,只要他的女兒同意,見與不見又有何妨?”
來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私定終身?”
李玄都道:“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更何況是父母之命?”
來人輕喝了一聲:“好狂妄的後生小子。”
李玄都笑道:“非是狂妄,而是心誠。先生可見我之誠意乎?”
來人默然不語。
李玄都輕輕拍打城垛,道:“方纔先生問過了我,現在我也想問一問先生,不知先生可否?”
來人道:“但問無妨。”
李玄都伸手指向遼東方向,問道:“若是有朝一日,遼東鐵騎經此雄關,南下中原,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來人言簡意賅道:“大勢所趨。”
李玄都點了點頭,又問道:“既要入關,定要入京。入京之後,舊時權貴又當如何?是與他們和光同塵,還是掃屋迎客?”
來人皺了下眉頭,道:“這就要看時勢如何,若是天下未定,自然要善待,一則是避免樹敵,二則有千金買馬骨之效用。至於天下大定之後,少不得要重新收拾山河。”
李玄都道:“入釘唯恐其不堅,拔釘唯恐其不出。今日入釘易,明日拔釘難。”
來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你此來遼東,就是爲了這些事情?你娶人家的女兒,難道是爲了一展胸中抱負?”
李玄都道:“這世上之事就如長河之水,江河泥沙俱下,試問,如何區分泥沙與河水?人心似滔滔濁水,一個‘情’字與一個‘利’字糾纏一處,誰又能切割開來?”
來人沉默了片刻,道:“好一個李紫府,真是能言善辯,我不及也。”
李玄都謙遜道:“先生謬讚。”
來人學着李玄都輕輕一拍城垛,城垛毫髮無損,可這段十丈長的城牆卻無聲震顫,縫隙間無數灰塵簌簌落下。
李玄都望向來人,問道:“先生是要考校我的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