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峰心知他這般問,就必是與自己父親有舊,於是拱手道:“正是家父。”
高軫拂鬚嘆道:“令尊與我本是同年,當年一同赴京趕考,彼此結交,殿試之時,令尊喜中探花,本人不才,居於令尊之下,僅得第四。誰知榜方放下,便又收回,卻是令尊與徐敬業、駱賓王結拜之事被人上告到武后耳中,武后撤去令尊功名,由我補探花之位,我現在想來,都還心中有愧。”
所謂“同年”,乃是同年科考之意。唐小峰微笑敬酒:“原來是世叔。”
唐小峰自也知道,父親在這些忠臣義士之中頗有一些聲名,徐敬業乃是名將之後,駱賓王更是江南第一才子,卻都與父親唐敖結拜兄弟,而八王爺李貞雖然不認識父親,但滅門之前,卻將自己的兩個孩子,一個託付給父親,一個託付給燕家,由此便可知道父親的聲望。
雖然唐小峰自己也覺得奇怪,你說我爹也沒做過什麼大事,不過就是四處亂跑,家也不回,整日裡結交一些亂七八糟的友人,一起批世道,罵朝廷,怎就會有這般好聲望?不但走到哪裡都有人提到他,連徐麗蓉、駱紅蕖她們每每提到爹爹,都是敬重有加。
果然嘴炮還是無敵的。
不過自己這四處亂跑的性子還真是有點像爹,看來還是有點遺傳因素在裡頭。
高軫卻又看着唐小峰,道:“外界傳聞,賢侄以非常手段奪去李唐氣運,不知賢侄對此有何解釋?”
唐小峰心想,果然來了。
聚在這裡的都是些性子一起,連皇帝也敢頂撞的傢伙,說好聽點叫忠臣烈士,說不好聽點叫做腐儒,要想指望他們避開這麼敏感的話題,實是妄想。
不過對此他卻早有準備,於是摸着鼻子苦笑:“五德氣運之說,始於鄒子,又有董仲舒的五行論豐富完善,但這東西實是縹緲莫測,世叔這般問我,我也無法說清。”
又認真看着高軫:“小侄雖然無法解釋,卻敢以我唐家列祖列宗之名立誓,若我唐小峰真做過這等違逆三綱、令家父與先祖蒙羞的大逆之事,便讓我死於天遣,揹負萬世惡名,永無翻身之地。”
座上諸人見他如此認真,盡皆動容。
高軫一拍桌子,大笑道:“賢侄這句‘說不清楚’纔是正理,我就知龍族放出這種風聲,不過是爲了擾亂視聽,想要令神州之盟分崩離析罷了。龍族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也就只有蠢人才會上當。”
王同皎、韋月將等亦是紛紛點頭。
對於這些人的反應,唐小峰倒是早有所料,“五德氣運”與“天人感應”之說雖然極有市場,但一些真正的名士,卻是對此嗤之以鼻。
唐小峰現在自然已是知道,五德氣運說絕不只是空口白話,而是確有其事,但不可否認的是,五德氣運說自五胡亂華之後便已被用得濫了,那個時候,皇帝輪流做,君王天天換,每個人都把自己往“五德始終”裡亂套,也不管說得通又或是說不通。
八王之亂後,所謂“五德始終”便已是分作兩支,北方劉淵明明是胡人,爲了表示自己乃是“華夏正統”,硬生生與劉邦扯上關係,說自己繼承的是漢室的火德,尊劉禪爲先皇。
劉淵一死,他兒子劉曜覺得雖然劉邦、劉備、劉禪都姓劉,我家也姓劉,但兩個劉強扯一塊,怎麼也糊弄不了老百姓,於是改國號爲趙,變成水德,說晉朝是金,金生水,正合五德始終之說。
石勒滅了劉曜,手下有人打到一隻黑兔,黑爲水德之色,於是石勒也建了一個趙國,說我纔是水德。緊接着趙國被滅,中原分作三國,建立魏國的冉閔還沒來得及弄清自己是什麼德就被恆溫滅了。
燕國慕容氏說我慕容發跡於東方,東爲青龍,西爲白虎,青又爲木德之色,五德之氣在我燕國。
前秦苻堅根本不信這套,而殺死苻堅的姚萇卻硬給他按了一個木德,再說自己以火克木,先把苻堅說成是正統,纔好把自己也說成是取代正統的正統。前秦崩潰後,中原一下子出現許多“國”,幾乎每人都給自己弄了一個“德”,五德之氣到處都是,誰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更可笑的,明明是個匈奴人的赫連勃勃爲了也給自己一個“德”,竟說自己是大禹之後,立國號爲夏,奉的是夏禹的金德之氣。
南方則相對穩定一些,雖然失了中原,但看到中原這個德那個德的,都是嗤之以鼻,除了我是正統,其它全是僞朝。及至劉裕代晉,說起來他倒真的是劉邦後人,但卻沒有立國號爲漢,而是給了自己一個水德,立國號爲宋。
水德才過了幾十年,蕭道成代宋,他兒子當皇帝后,說夢到自己穿着木履在宮裡走,上天暗示他得了木德之氣,說起來還是蠻有創意的。
至於後面的這個德、那個德,也是一直都沒有少過。
“五德始終說”可以從堯時一直解釋到漢朝,但從三國開始,許多地方便已是無法解釋。唐小峰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天人境神國派出的噬女會在弄鬼,始終在以陰陽手段擾亂五德之氣,但不管怎樣,許多大儒名士,已是開始對五德始終說感到厭煩,連帶着對五德之氣都嗤之以鼻。
若說“五德始終”至少在漢朝以前,一直還是說得通的,那“天人感應”就純粹是牽強附會,雖然在這個時代極有市場,但真正有學問的大儒名士,卻是當作笑話。
硬把蝗蟲說是天意,建築起火說是天神示警,這與孔聖人“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截然不同,董仲舒不過是把自己研究出來的一頂帽子強往孔子腦袋按。
而像姚崇、高軫這一類的名士,又或是像他父親唐敖這種讀通經典的文人,則從來都是不敬神,不拜鬼,他們並不否認這世上或許真有鬼神,卻抱定着只要我堂堂正正,鬼神也奈我不得的君子之風,歷史上的主父偃、諸葛亮、王猛、魏徵等名臣都是這種思想。
史書上的姚崇便是這樣,到處蝗災,所有人都說是天意,他卻寧可官職不要,也要逼着大家滅蝗,唐玄宗即將出巡,宮中失火,羣臣紛紛上奏,勸唐玄宗在宮中閉門自省,還要下罪己詔,他卻說無妨,不過是年久失修罷了,天子整日閉在宮中,容易被人矇蔽,只要不擾民,出巡無妨。
“天人感應”說雖然矇住不少人,但在真正的名士之間,“不問鬼神”的態度纔是主流。
而在史書上,敢於犯顏直諫,捨身報國的,往往也都是這樣的人,皆因這種人連鬼神都不怕,還有什麼可怕的?只要認準自己的理,死而無悔。而一位君王能否容納這樣的臣子,往往便成爲他是昏君還是明君的標準。
當然,凡事不能有過,像明朝那種“平日束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恩”的所謂“清流”,則是過了,精神可嘉,於國無益。
正是因爲自己父親唐敖也是這樣的人,唐小峰對這些人自然有着足夠的瞭解,所以他剛纔發誓時,不以仙佛起誓,只以先祖和自己的身後之名立誓,反更讓這些人深信不疑。
皆因這些人不敬神,不拜鬼,但卻不辱先人,不求一世富貴,只求問心無愧,不怕粉身碎骨,但求萬古流芳。
當然,唐小峰也不是胡亂起誓,畢竟五德之氣雖然真的落在華山,但卻真不是他的錯,讓白話去偷遊仙枕時,他可沒有想到五德之氣竟然會在一個枕頭裡,而紫芝把這個枕頭抱去睡,那就更是意外。
就算是他,也不會隨隨便便拿自己的爹孃和先人亂起誓。
座上衆人在那議論紛紛,他們讀的是聖賢書,龍族假借天命,欲“替天行道”,雖能哄住不少人,在他們眼中卻是荒謬。雖然如此,唐小峰卻也知道,像他們這類人,若遇明君,便是棟樑之臣,但遇到李顯這種昏君,往往因過於梗直,不懂圓滑,很容易便失勢,想要指望他們改變朝廷的態度,只怕很難。
在他們議論之時,唐小峰卻又抽空看向李隆基,李隆基卻只是沉吟,看不出他的態度。
這些人從一開始就不信龍族拋出的“替天行道”說,對五德始終說與天遣論更是嗤之以鼻,看穿龍族的司馬昭之心,自然好說話,只看姚元崇在皇宮時對唐小峰的態度,便可知道這些名士支持神州之盟,共抗龍族的立場。
但是五德之氣關係到的是李唐的氣運,李隆基是否與他們一般,將王氣遷移之事毫不放在心上,卻不好說,當然,這個時候,李隆基也不會想到若是九鼎還在,按五德始終,這王氣本該是落在他的身上,而且就算知道這點,相信以他的聰明,也絕不會將希望寄託在龍族的“代天行道”上。
衆人在這飲酒,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鬧。
李隆基臉色微變,陳玄禮亦驀地站起。
聽上去,竟是有人強闖楚王府,外頭本有衆多劍俠守護,但聲音越來越近,那些人顯然是攔不住闖入之人。
陳玄禮便欲掠出,卻聽唐小峰微笑:“是昇平公主到了。”
話音未落,微微的嬌笑聲已是傳來:“表哥,你要請客,怎的把我這做妹子的都給忘了?”
陳玄禮頓在那裡,疑惑地看着唐小峰,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李隆基卻是苦笑,對於姑姑的這個女兒,他也是一陣頭疼。
李隆基低聲道:“請她進來。”
陳玄禮卻是定在那裡不動,皆因看這動靜,還沒等他出去“請”,微微只怕已是要自己闖了進來。
但是他們沒有等到微微,周圍的空間莫名地扭了一下,微微的聲音突然消失,楚王府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陳玄禮皺了皺眉,飛掠而出,又飛了進來,低聲道:“公主殿下走了。”
李隆基一陣錯愕,這丫頭一來即去,面都沒露一個就走,到底是在搞什麼名堂?
唐小峰卻知道,微微根本沒走。境中藏境,境中有境,這分明是堂姐突然佈下幻境,把那丫頭拉到幻境裡去了。
他眯着眼睛,以靈鬱之氣看破五行,看入幻境,幻境中打得風生水起。他拉了拉坐他身邊的月亮,暗地裡取出制神絛往她小手一塞,使個眼色,一向懵懂的小月竟然也心領神會,悄悄一縮,消失而去,很快幻境裡就安靜下來。
陳玄禮看他一眼,大體上也弄清了是怎麼回事,沒有說話。
……
寒冷,不可思議的寒冷。
冷得就像是走在沒有邊際的冰川,孤獨一人,永無盡頭。
少女驀地坐起,額上盡是冷汗,不斷地喘着氣。
一個小姑娘跳到她的面前,嘻嘻地道:“你終於醒了。”
燕紫瓊瞪着她:“我沒有死?”
小姑娘以指點頰,彷彿是在思考這個充滿哲理性的問題的答案,道:“什麼叫活,什麼叫死?如果你死了,變成了鬼,卻能跑出來問別人你有沒有死,那跟活着有什麼區別?如果你活着,卻是個行屍走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活着,那你和死人有什麼區別?”
燕紫瓊冷冷地道:“這不是我要問的問題。”
白話嘆氣:“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燕紫瓊面無表情地道:“你說的,是以前的碧桃花仙子?”
“我說的是以前的燕紫瓊,”小姑娘嘆一口氣,“不管你以前是誰,現在你都是燕紫瓊,就算你到了三生石下,想起了前一世,你仍然是這一世的燕紫瓊,這個就是‘轉世’。你會煩惱,是因爲你是燕紫瓊,你會痛苦,是因爲你是燕紫瓊,你覺得你既是碧桃花仙子,又是燕紫瓊,那是你的錯覺。”
燕紫瓊冰冷地道:“那你呢?”
“我是白話,白話的白,白話的話。”小姑娘笑道,“但是跟你不同,我沒有轉世,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合歡花仙子。而你又跟大姊不同,在大姊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將她帶到了三生石下,所以她一直都是作爲曼陀羅活着,雖然她還不是曼陀羅,她只是把自己當成曼陀羅。”
小姑娘認認真真地看着少女:“而你也一樣,不是記起了前世,你就可以變成碧桃花仙子的,你是燕紫瓊,你只是燕紫瓊。”
“這有什麼區別?”
“它們之間的區別,就像水就是水,冰就是冰一樣,”白話笑道,“除非你成仙成聖,證回了碧桃花,又或者是七世之後,回到天界,重新做回碧桃花,那樣的話,你在人間度過的這幾世就會變得跟夢境一般,你不會再恨凌霄花,因爲你不會去恨一個在夢裡殺死你家人的姐妹,雖然你還是會去找她打架,然後怎麼也打不過她。”
“七世之後,就可以回到天界?”
“天庭的規矩是這樣的。”
燕紫瓊冷冷地道:“那我現在自殺,連着自殺七次,是否便可以回到天界?”
“理論上沒錯啦,”小姑娘嘻嘻地道,“但是天數有定,若是上天註定你這一世能活一百歲,你非要在二十歲時自殺,其實上天也拿你沒什麼辦法,但是天數是有定的,地藏王和十殿閻王不可能爲了你一個人亂改天數,於是你就會在枉死城裡關個八十年,你要是覺得枉死城裡很好玩,玩個八十年都不會瘋,你可以去試一試。”
燕紫瓊冷笑道:“如果死了,就可以不用去見一些不想見的人,那也不錯。”
“是麼?如果你指的是紫綃姐姐的話,那就太遺憾了,”白話笑道,“因爲你如果就這樣死掉的話,肯定是會見到她的。”
燕紫瓊道:“爲什麼?”
“因爲你已經被畫在了天女散花圖裡,”小姑娘嘆氣,“天女散花圖是用來保護九十九位花神的,被畫上去的人,死了後,元神都會自動飛入其中。天女散花圖現在在唐小峰手中,你也知道,唐小峰跟紫綃姐姐是形神不離的。”
燕紫瓊瞳孔一縮。
小姑娘笑道:“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死真的是太好了?”
燕紫瓊看着她:“我爲什麼沒死?”
“因爲瑤釵姐姐煉的根本不是鬼藏丹,”小姑娘嘻嘻地道,“她只是在鼎裡放了安神補虛的藥材,跟可以讓水在溫度不高的時候就開始沸滾的晶礦,你跳了下去,聞到了藥材的香味,睡了過去,然後她就幫你洗了個熱水澡,你現在是不是覺得很舒服?”
就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震天動地的怒吼,怒吼連連,不絕於耳。
小姑娘笑道:“開始了。”竄了出去。
燕紫瓊跟着她飄到外面,躍上枝頭,見一批又一批的龍伯人往帝江藏身的玉臺衝去。
燕紫瓊道:“出了什麼事?”
身邊光影一閃,卻是“小菩提”緇瑤釵現出身來,嘻嘻笑道:“我們把兩個龍伯人引到了帝江面前,再殺了他們,這些傻瓜都以爲是帝江殺的。龍伯人報復心極強,寧死也不肯放過仇人,所以他們現在都跑去殺帝江去了。帝江雖然厲害,但龍伯人天生神力,上古時連仙人都感到頭疼,這麼多的龍伯人,想必帝江現在也開始頭疼了……啊,對了,它沒有腦袋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