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明夏不怎麼喜歡熱鬧,尤其是在有事情可以消遣的時候。
所以當綠輝園內觥籌交錯言笑晏晏的時候,她仍是窩在自己的房間內,對着一盞孤燈,不時愁眉緊鎖,間或喜笑顏開,在這些神情變幻之際,一個詳實的遠行計劃便漸露雛形。
與明夏那邊的清靜不同,不遠處的綠輝園內卻是一片笑語,吟詩作對,賞月玩景,絲竹聲聲,風雅非常,蘇氏帶着林飛秀在衆夫人小姐之間淺笑嫣然,如衆星拱月一般被圍在中間。面對着一羣貴婦人七嘴八舌的招呼與議論,蘇氏只是偶爾頷首微笑,表示她在聽着,便能叫人覺得受了重視,繼而更加熱烈的交談起來。
這就是交際的藝術。
然而林飛秀卻不耐至極,偏偏她還得保持着笑臉,對那些說着陳詞濫調的讚賞話的夫人小姐們,還要適度的微笑或謙虛,以表現出自己良好的教養,這可真是一件無聊至極的事。
“林妹妹,杜家小娘子怎麼沒來?”
正當林飛秀不耐煩着一個商賈貴婦的糾纏之際,便見一身胡服的嚴綠蘇走了上來,林飛秀藉故忙擺脫了那個喋喋不休的胖女人,這可真是大塊人心!然而,面對着替她解圍的嚴綠蘇,她卻沒什麼感激地道:“是嚴家姐姐啊,表姐大概是有事吧,她的事情總是那麼多的。”真是氣人啊,表姐總是不帶着她玩!
想及此,林飛秀看那嚴綠蘇更加不順眼了,要不是她幫自己擺脫了那個胖女人,她才懶得理她呢。
勢利的傢伙,最可恨。
嚴綠蘇雖然不是什麼俠義之輩,但卻是個極聰明的,從小養成的察言觀色讓她一下子便聽出了林飛秀言語中微帶的譏誚與敷衍,雖然心中惱恨,但她仍是擺出最溫婉最誠摯的笑顏,向林飛秀歉意地道:“林妹妹,你可是在生我的氣?”
“生氣?我生你什麼氣?”林飛秀嗤笑一聲,道:“嚴家姐姐,我可不敢生你的氣呢,你的哥哥可是替御史大人辦過事的,我一介草民,哪裡敢惹?再說啦,你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生你的什麼氣呢?”
嚴綠蘇被林飛秀這一頓擠兌,心中真是又氣又急,一邊悔恨着當初的選擇失誤,一邊又怨恨着林飛秀的人小嘴厲,最讓她難受的是,這一局面還是她自己親手造成的,即便恨極,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身爲司馬愛女,嚴綠蘇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雖然又急又怒,但她卻不敢表現出一丁點來,誰讓眼前這位,是信都刺史的女兒呢?因此,她非但不敢言明自己的過錯,還得變着法子將自己的歉意表達出來,否則,自己便會失去林飛秀的友誼,以後爹爹也再不會像以前那般寵信自己了吧……然而,想要重新取得林飛秀的信任,這又談何容易?
“林妹妹,我知道你還怨着我,想來都是我的不是,竟然不能明辨是非,受那聶家小賤人的矇蔽,還讓她登堂入室做我的朋友……我是真的不知道聶家竟然膽大包天暗害林大人的,林妹妹,你不要怨我好不好?”
面對嚴綠蘇幾近哀求的話語,林飛秀卻不爲所動,她出身大族,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果決冷靜,遇事決不可輕忽大意,對待敵人尤其不能心慈手軟,斬草要除根,否則必遭反噬,那是絕對的真理。
“嚴家姐姐,秀兒怎敢怪罪你?說起來,那聶珠顏也曾與我相交,看來我也是有眼無珠的嘍?”
“不,姐姐不是這個意思……”
嚴綠蘇連忙否認,然而林飛秀卻不讓她說完便道:“那你的意思是,倘若那聶家崔家真的得逞,我就是那個巧言令色膽大包天的小賤人了?”
林飛秀哼了一聲,神色冷然。
爹爹曾說過,官場只有兩種人,要麼是朋友,要麼是敵手,爹爹現在已經官至刺史,林家已經不需隱忍示弱,是敵人的,通通打下去便是!因此,面對已經被林家打入黑名單的嚴家女兒,林飛秀是不留一點情面。
更何況,嚴綠蘇還給表姐冷板凳坐,她怎麼也要爲表姐出一口氣才行。
嚴綠蘇也是個聰明的,她見林飛秀根本不給自己面子,也無一點修好的意思,便嘆了一口氣,暗道看來自己這趟是白來了,可回去以後,怎樣跟爹爹交代呢?
想到爹爹對她的嚴厲,以及今後可能的失寵,嚴綠蘇便覺得委屈至極,她放下臉面去討好人家,拉下身段委曲求全,奈何人家還不待見,如今四處碰壁受盡侮辱,她容易嗎?
爲了取得所有人的歡心,她已經很努力了!
一縷酸澀涌上心頭,嚴綠蘇只覺得鼻尖一熱,眼前便有些模糊,她望着身前冷冷注視着自己的林飛秀,泫然欲泣道:“林妹妹,你冤枉我了……”
饒是林飛秀鐵石心腸,看到嚴綠蘇的悽婉也有些動容,她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當下便有些搖動:“你……你不要哭啊,我,我又沒說……”
嚴綠蘇心下一喜,面上卻更加賣力地悲慼起來,豆大的淚珠順着粉白的玉頰飛快地滑落,楚楚可憐的模樣,我見猶憐。
“好啦好啦,嚴姐姐,我又沒有怪你,你不要這樣啦。”林飛秀沒轍地道。
“那……林妹妹,你不會不願再跟我做朋友了吧?”嚴綠蘇抹抹眼淚,嬌怯怯地望着林飛秀。
“嗯,不會啦。”
林飛秀剛說完,那嚴綠蘇便破涕爲笑,心中卻隱隱有一絲得意,當然了,她是絕對不會叫人看出來的。
“多謝林妹妹。”
“嗯,嚴家姐姐不必多禮。”林飛秀話一出口,心中便有些後悔,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又不好那麼快就反悔,便隨便找了個藉口就速速離去了。
等林飛秀的身影消失不見,那嚴綠蘇才掏出錦帕,一點一點地擦淨眼淚,溫婉的面上露出淺淺的笑容,這回雖是險之又險,還好她隨機應變反應得快,她沒有給爹爹造成麻煩,爹爹該不會對她失望了吧?
搞定了林飛秀,其他家的小姐們就更不用說了,嚴綠蘇真是戰績輝煌,一個小小的賞月宴,便叫她拾回原來的地位,也重新獲得了信都所有高官小姐們的友誼,也算是彪悍至極了。
不過,窩在桌案前的明夏並不知道短短的一個晚上,嚴綠蘇就重拾了往日的輝煌,對於這個虛僞女,她是一點也不喜歡,更不想爲之浪費一點點的精力,況且在她的心裡,那些都不干她的事,她現在可是忙的很呢!
既然雲柏同意隨行,那麼一切都好說了。
杜禮和盧氏雖然會擔心她,但明夏有自信,憑着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要說服雙親也不是太難的事,林天凡和蘇氏可能會插手,但他們畢竟不是至親,只會禮貌地提點一下,倘若她的心意堅決,他們也阻止不了。
除了這些長輩,再沒什麼人可以干涉她的自由了。
明夏神色輕鬆地哼着小曲,坐在案前寫寫畫畫,很是自得其樂。
她在計劃着遠行時應該帶的貨物。
左慶之曾說了,嶺南那個地方,其實出產十分豐富,而最爲走俏的,是金銀。
嶺南有礦啊,一個道里有二十幾個州都出產金銀,這多麼讓人眼紅!
更何況,金銀、珠玉、犀象、龜貝,嶺南俱有出產,雖說大部分都被官府壟斷,成了貢銀貢金,但總有些地方是官家管不着的,左慶之他們瞄準的,就是這樣的所在。
運過貨物之後,便會換回絕對超值的金銀,這樣的好事,明夏一聽眼睛就紅了!
那可是金銀啊,實實在在的錢!
而她現在最缺的,正是錢。
這一票,非做不可!
不過明夏也不是爲了暴利而不擇手段的人,爲保自家安全以及銀子的安全,她決定這趟將雲柏力奴全帶上!這樣的話,尹貴就必須留下來打理日常事務,雖然待在林府安全極有保證,但盧氏和杜禮也不能沒有一個得力的人,什麼採買物品啦,護送三個孩子上學啦,這些都需要一個細心的人來做,她不在了,尹貴自然是很好的管家人員。還有易白那個傻小子,明夏決定將他也帶去嶺南,誰讓他燒了她的小雅居?就讓他擔着貨物去受累,來了危險做炮灰!哼哼……
“阿嚏,阿嚏!”剛剛沐浴完的易白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他捏了捏鼻子,只道自己是着了涼,卻不想不遠處的小黑屋裡,正有人得意忘形地算計他呢!
“二孃,你在做什麼,笑的這樣開心?”盧氏端着一碗滾熱的茶水,望見油燈下的明夏笑得很是開懷,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呀,娘啊,您怎麼來了?”明夏忙起身接過熱茶,感覺觸手微燙,便有些心疼地道:“娘啊,你拿個錦帕墊一墊嘛,這樣熱的茶,孃親有沒有燙到?”說完她便翻起盧氏的手掌,藉着微弱的燈光,只見那青蔥一樣的玉白手指上滿是粉紅的印子,明夏便立刻垂下頭,呼呼地吹了起來。
盧氏愛憐地看着明夏,道:“二孃,不用吹了,娘是個大人了,又不需要來哄,你快來坐下把茶喝了,現在天涼,你這身子又偏寒,自己要多注意些纔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就喝。”等盧氏手上又恢復了粉白的顏色,明夏才放下孃親的手,轉而捧起桌上的熱茶,很聽話地一飲而盡。
等明夏喝完,盧氏便接過茶杯,然而她卻並不像往常一樣立刻離去,只是站在哪裡欲言又止,直看的明夏疑惑非常,便道:“孃親,你還有什麼話?夏兒聽着呢。”
盧氏一聽,索性坐了下來,將那茶杯往桌上一放,擺出一番長談的模樣,明夏從善如流,也就擱起筆來,靜靜地等着盧氏開口。
盧氏猶豫了一會兒,彷彿下定了決心,她素來也不會拐彎抹角,便直直地道:“二孃,今日你姑母問我,想求取你爲林家婦,配給飛卿,你……你意下如何?”
嘎?
這麼快?
明夏神情一凝,有點震驚,雖然她已有預感,但總是以爲自己資質太差品貌不好,定是杞人憂天,沒想到,竟是真的。
見明夏沉默,盧氏更加坐立難安,但這種事她又不能叫別人來問女兒,只得硬着頭皮道:“二孃,你……你覺得怎麼樣?”
“娘啊,姑母真的是這麼說?”相比與盧氏的緊張,明夏一驚之後倒鎮定起來,隨即詫異地看着盧氏,心道只是說個親事嘛,又是說的她的,怎麼盧氏竟比自己還要難爲情?
代溝啊代溝,幾千年的代溝,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彌合的。
“嗯,是的。”盧氏點了點頭,便又不說話了。
“那……這是姑母的意思,還是表哥的意思呢?”這一點卻很重要啊!
“啊?”盧氏一呆,道:“這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明夏苦笑一聲,簡直對自己這個便宜孃親無奈至極,“娘啊,你想想,我嫁的是林飛卿,但前來提親的卻是姑母,所以不知道這是姑母的自作主張,還是表哥的意思,這兩者自然是不一樣的啊。”
可盧氏卻道:“終身大事當然是父母做主,你姑母的意思也就是你表哥的意思啊!”
“那娘你還來問我做什麼?”明夏反問一句,突然驚道:“娘,你不會答應了吧?”看盧氏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該不會覺得自己是她的女兒,也該聽從父母之言,而就答應了吧?
“哦,還沒有。”
明夏一聽,頓時鬆了一口氣,繼而聽盧氏續道:“我本來是要答應的,飛卿是個不錯的孩子,你姑母待你又好,嫁過去自然不會吃虧,林家又是大戶人家,之後的日子也不難過,我是很贊成的。不過,你爹爹卻叫我來問一問你,說是怕你不同意。”
她當然不會貿貿然就同意啊!
婚姻要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之上嘛!
明夏聽得一驚一乍的,心下倒是着實感激杜禮,這個爹爹雖然性子軟弱了一些,但思想還是蠻先進的,知道尊重兒女的意思,雖然杜禮此舉極有可能是出於對孩子們的溺愛,但,總歸是尊重了她的話語權,那已經是極好的了,否則,她的終身被敲定下來她恐怕都還不知道呢。
唉,她真是小瞧了這封建思想的強大了,差點陰溝裡翻船,以後還要多注意纔是。
“娘,我知道表哥很好,不過,這畢竟是我的終身大事,你讓我再想想如何?”見盧氏一臉期待地望着自己,明夏決定採取緩兵之計,她的那些現代思想是決計不敢說出來的,就是說了出來,只怕這封建正統薰陶出來的大家閨秀盧氏,也是不懂的。
“行,”盧氏應了一聲,便歡快地起身,在她看來,明夏的推託只是女孩子的矜持罷了,這門親事已經算是成了,她可得好好去想一下,看有什麼東西是要準備的,最好給武邑的雅惠去一封信,她思慮周密,定能幫到自己。
送走了興沖沖的盧氏,明夏便又拿起筆準備規劃自己的遠行,然而,儘管她早已料想到了今日,事到臨頭,還是有些難以平靜。
雖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晚婚,但……倘若這真的是林飛卿的意思,倘若林飛卿真的要娶她爲妻,那麼,她是不是該感到慶幸?
畢竟,林飛卿是個非常不錯的人,作爲伴侶,該也還不壞。
他待人親切處事溫和,心機雖深卻行事方正,說話有禮學識淵博,待她也很好,綜合看起來,這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但是,太好了,不像是她能擁有的。
還記得前世的時候,明夏曾經遇到一個算師,說是她福薄命淺,當清苦一生,若是強求以逆天命,那便會折壽以換富貴,她當時還不信,自認爲咱是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又深造七年學業的人,應當堅信科學爲本破除迷信,什麼順應天命清苦一生,她纔不信呢,天道酬勤,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人定勝天!
然而在她不信邪的努力又奮鬥,終於小有所成的時候,命運的詛咒生效了。
她穿越了。
所有曾經努力得來的,用汗水澆築淚水換來的,一下子全沒了。
只有這個孤獨而陌生的歷史舞臺,默默地接待了她。
自此,她的上進之心便不那麼強烈了,什麼錢財什麼富貴,什麼出人頭地什麼聲譽名利,在她眼裡也變的輕如飛花,看看而已,卻不那麼想要去捉住了。
而林飛卿,那般美好的一個人兒,完美的好像女媧最成功的傑作,她怎麼敢奢求呢?
這一直是明夏的魘,所以,她從不曾奢望過林飛卿,以至於好事真的來了,她卻不敢毫無顧忌的接受。
更何況,她還不知道林飛卿的意思呢。
這個,必須弄清楚。
送走了前來參加賞月宴的賓客,林飛卿已有些微醺,他向來酒量極好,又剋制的很,但今天卻不知怎麼了,竟喝的有些多。
謝絕了無風的攙扶,林飛卿揉了揉眼窩,在月光如水的秋夜裡站了一會兒才覺得清明瞭些,正準備回房去沐浴歇息,一擡頭便見一個白色身影峭立前方,正靜靜地望着他。
“二孃?你怎麼來了?這麼晚還不去休息?”林飛卿灑然一笑,吩咐貼身小廝先行準備,他便走到明夏身前,望着她有些木然的小臉,溫聲道:“怎麼了?”
明夏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他所表現的溫柔那般隨意,隨意的彷彿舉手便可辦到一般,這樣簡單,這樣……價廉,讓她怎麼放心它的專屬權?
唉,思前想後,在這邊等待良久的明夏,最終還是不敢接受的心思佔據了上風。
不過,既然來了,怎麼也要弄清楚。
“表哥,我有話想對你說,我們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