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瑾之只當沒看見她眼裡的怒火,抱着不肯撒手。
許桑棠無可奈何,在他胳膊上重重掐了一把,慕瑾之嬉笑着受了她這一掐,還恬不知恥的握住她的手,放至脣邊親吻,“打是親,罵是愛,下這麼重的手,把爲夫的胳膊都擰紅了,看來娘子深愛爲夫。”
“誰深愛你了?厚臉皮!無賴!”
“對,就是無賴,賴着娘子了!爲夫一顆心都在娘子身上了,娘子可別拋棄爲夫。”
慕瑾之嘻嘻笑着,像狗一樣,在許桑棠身上嗅來嗅去,許桑棠用力推開,他又湊了上來,推開,又湊上來,最終,許桑棠敗下陣來,不管了,隨他胡鬧。
“慕公子和夫人的感情真好,讓人心生羨慕。”
老李頭含笑道,聲音蒼老而沙啞,目光飄遠,蒼老的眸中,光芒明滅不定,似乎想到了什麼。
“李老先生,你家夫人呢?沒隨你一同進京?她在家等你回去嗎?”
問話的是許桑棠,話一出口,老李頭的臉色就變得哀傷,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馬車裡瀰漫着濃烈的悲傷,許桑棠咬了咬脣,隱約猜到怎麼回事。
“對不起,李老先生,是桑棠唐突了。”
“與夫人無關,我家那口子,已經死了幾十年了,這幾十年裡,我一個人四處漂泊,從沒有人提起她,若不是夫人提起,我都快忘了她是什麼模樣了。”
老李頭目光飄遠,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我還記得那時候,我不過十五六歲,還跟着師傅學口技,有一次,跟師傅在茶館裡表演時,遇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生得明媚嬌美,像朵花一樣,那時正是春天,桃花盛開的三月,她拿了一枝桃花,一直對我笑。”
“表演完畢,我和師傅離開茶館,往下一個小鎮出發,她拿着那枝桃花跟了一路,師傅讓我去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問了,她笑嘻嘻的把桃花塞到我手上,說她叫柳玉桃,她爹是小鎮的鎮長,她三月裡出生,今年正好十五歲,尚未嫁人。”
“我不懂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便問她,她有些羞澀,就算她再大膽,也是個剛及笄的少女,就算過了四十多年,我仍記得那日,路邊的桃花張揚熱烈,她的臉紅暈密佈,比桃花更美更紅。”
老李頭乾瘦蒼老的臉上,露出幸福甜蜜的笑容,眼前彷彿出現了那個十五歲的明媚少女。
“她說她看上我了,要嫁給我,她叫我儘快去提親,還塞給我一袋銀子。她說完這些,轉身跑了,我拿着銀子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我以爲這不過是夢,或者那少女一時心血來潮,我原想把銀兩還給她,可師傅催得緊,我便跟着師傅離開小鎮,去了下一個小鎮,奔波勞碌,三年過去了,這三年裡,師傅一直想讓我成親生子,不知爲何,我總想到那個丟給我一枝桃花的少女,不肯答應。”
“走過了很多個小鎮,兜兜轉轉又回到那個小鎮,此時,我已經有了些許名聲,已能自己一個人撐起場子,我在鎮上最有名的茶館表演,以爲她會來,可是,接連表演了三日,仍舊未見她的身影,我問了別人,才知柳鎮長前年去世了,柳家敗落了,她被後孃賣給了一個五六十歲的老翁做妾。”
說到此處,老李頭面露悲傷和自責,蒼老渾濁的眼中淚水迷濛,許桑棠不忍見他沉浸在悲傷的回憶中,開口催道,“後來呢?”
“後來,我找到了老翁家,偷偷向下人打聽,才知她過得很不好,正室天天打罵她,老翁納她不過一時新鮮,她性子剛烈,洞房花燭那夜,竟然拿剪子自裁,幸虧救得及時,才保住一條命,可脖子上多了一條長長的疤痕,老翁對她沒了興趣,又納了一房小妾,此後,她便被當做府裡的下人,每日做着粗重的活,挨打受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之後,我留在小鎮,想辦法救她出火坑,師傅知道我的心思後,什麼也沒說,再後來,老翁六十大壽,請了我和師傅表演,我在後院看見她,她一眼就認出了我,她才十八歲,老得就像三十歲的婦人,當年的如花嬌媚,已被摧殘殆盡,我偷偷塞給她一張紙條,就在那晚,表演完畢後,我和師傅趁着府上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時,帶走了她。”
“我們一直向北,一刻也不敢停留,後來,我們在北方極其苦寒的一個小鎮生活了三年,她懷孕了,邊疆苦寒,生活艱辛,確定沒有抓捕她的官府檄文,我帶着她和師傅來到南方的一個海邊小鎮,在這裡,我們生活了五年,她爲我生育了一雙子女,生活平順而美好,我的口技越來越精湛,遠遠超越了師傅,名聲也越來越響。”
他說到這裡,驟然停下,許桑棠等了許久,也等不到下文,想聽又不敢催他。
馬車一路顛簸,外面的雪花紛紛揚揚,天地人間,一片純白。
車簾外,傳來城門將官的喝令聲,接着便是諂媚的賠笑聲,想必是秦鐵又亮出了那枚金燦燦的令牌,車輪向前滑動,馬車駛入了城門。
從北城城門,直到位於東城的慕府,老李頭一字未發,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佝僂的背,發白的髮絲,乾枯消瘦的手,莫名讓人心酸。
他的妻子去世幾十年,他的兒女呢?妻子不是爲他生育了一雙兒女呢?
他的兒女爲何如此不孝,任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四處漂泊?
所有的疑問都沒有答案,許桑棠不敢問他,怕一不小心觸及了他心底的傷口。
馬車在慕府門口緩緩停下,纖雲三婢早在門口候着了,許桑棠剛要下馬車,老李頭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名聲是個好東西,能讓你功成名就,富貴榮華,名聲又是個壞東西,一時不慎就讓你家破人亡,墜入深淵。”
家破人亡?難道……
許桑棠不敢想下去,慕瑾之過來攙扶着許桑棠下了馬車,使壞的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許桑棠罵了他一聲,甩開他的手,老李頭看着他們夫妻二人嬉笑怒罵,幽幽一嘆,“慕公子,世間最難得最珍貴的,你已經擁有,還望慕公子珍惜,有些東西該放手就放手,免得到最後……”
免得到最後,如他一樣,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留着這條殘命,在世上苟延殘喘又有什麼意思?
他沒有說下去,慕瑾之微微一笑,凝視着許桑棠的眼神,溫柔而安靜,深情而專注,彷彿用盡了這一生的情意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