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黃昏,秋日的黃昏。

劉旭縮了一下狐裘,擡頭看了一下這漫天的黃沙,這出征,好像是不太順利,自從入大漠以來,這北風捲地,就從來沒有停過。

長安的所有,都已經停留在他的身後。

男人便是如此,有時候,一個承諾,一個約定,便勝過所有。

這些,是女人所不能理解的。

就像男人不理解女人那些小心理一般。

劉旭的身邊,再次只有了青竹一個人,這個傻姑娘,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樣。

劉旭總覺得對她不起,總想着讓她尋找一個更好的歸宿。

因爲自己,實在是沒有了那個精力,去好好關心一個女人,更何論疼愛?

青竹的溫柔,是那種讓你無法拒絕的溫柔,她不在乎一切,她有時候如同一柄劍,有時候如同一壺茶,有時候有如一杯烈酒,有時候,她又如同山泉。

就如同現在,她就是一柄出鞘的利劍,她的使命,就是護衛劉旭的安全,就算自己身死,她也會護着劉旭回到長安。

想到這裡,劉旭又想到了小武。

小武是個大膽的,她從來不含蓄,她喜歡誰,就非常大膽的表述出來,她不喜歡誰,也從來不遷就自己去喜歡。

劉旭此次西征,小武早就隨着劉旭一起準備,高昌是她的第一個飛翔之處,她第一次完全的任性,就是從高昌開始。

那一次,她挺着大肚子,她絕望,然後她看見了城下的劉旭。

無論多麼堅強的女人,都有她內心最軟弱的地方,那一刻,她發誓,我一生當中,不去遷就任何人,除了自己的夫君!

所以,聰明如她,放下了南海,放下了真臘,毅然踏入了長安。

這一戰,別人不知,她卻知道,可以算是劉旭最危險的一戰了。

西域到底有多亂。

她身居高昌的時候,她完全明白。

她多少次西征,卻還是沒有成功。

那些就如同螞蝗一樣,你殺不死,砍不亡!

尤其是那個吐蕃,那個祿東贊,那人,平常的時候,如同一頭家狗,匍匐在地,對你吐舌邀寵,但一旦遇到了它的獵物,它瞬間就全身炸毛而起,如同一頭野狼,無論你前一刻對它有多好,它會立刻一口將你吞沒!

小武現在還記得當時祿東贊看自己的眼神,貪婪,逡巡,嗜血!

所以,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隨夫君出征。

可是,那個總考慮着別人,不考慮自己的夫君,到底是沒能讓她一起啊。

她用盡了所有辦法,到底是沒能成功。

所以,她現在正一刀一刀的將手裡的紙張,劃得稀巴爛。

長樂輕輕的推開了門,將一碗淡酒推在了她的面前。

“你不能亂,不能煩,夫君出征,家裡其他人,沒有一個能幫上她的,咱們將你喚回來做什麼,就是因爲只有你武媚娘才能助夫君一臂之力!只有你纔有這個才能!所以啊,小武,你無論怎麼煩,怎麼亂,都給我平靜下來,如今是夫君的備戰之時,你給我好好的幫助夫君,沙漠行舟,最主要的是什麼,駱駝!夫君已經帶去了一批駱駝,但是思量了一番,絕對不夠!你只要替夫君找來駱駝,就是最大的作用,你放心,到了時候,就算夫君不許,我也會讓你前去,你是經歷過這些的,你看得透,摸得準,你是夫君的妾室,咱們家你不去,誰去?但是小武,我告訴你,你此去,萬不能打西域的主義,咱們家已經足夠了,你那看見好東西就捨不得放手的毛病,一定要給我改了!否則,就算夫君允許,你看我李長樂,允不允許你武媚娘踏入我劉家的門檻一步!”

長樂是第一次如此堅定而嚴肅的去斥責小武,這一次,誰都沒有幫小武,小武怔了半晌,然後起身,恭恭敬敬的向長樂,雲嫣,還有魏玲兒,黎環幾人,一一拜禮,這一禮,她拜得無比認真,沒有一絲別的心思。

“小武知道,當年,小武入公府的時候,只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孩提,那時候啊,父親病重,兩個哥哥,又是百般欺侮,呵呵,當年小武與家姐,幾乎等同那喪家之犬,誰都能上來扔一石頭。那時候,就算是睡覺,都要鎖起幾道門栓,枕頭之下,還要備着一柄匕首!既爲殺人,也爲自殺!

幾位姐姐,雲嫣姐姐就算是身世悽苦,那也算是有人頗多照拂,你們誰也無法體會一種感覺,叫做絕望!絕望是什麼,就如同你落在一口枯井的一半,下面是尖銳的石頭,上面,卻有人在拿棍子敲你!你上不來,下不去!你在想啊,所以你就這樣落了下去,不由他人欺負,當時,你又不甘心啊,你會想着,將上面那羣揮舞着棍棒的傢伙,全部拉下來,然後,你看着他們,一個個摔得面目全非,摔得頭破血流,摔得骨肉分離!

但是你沒辦法啊,你沒地方使勁,你堅持你的生命,已經用盡了你全部的氣力,你還如何報復別人?你只能將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着別人一棍子,一棍子的敲打在你的身上,腿上,手上!

這樣的日子,就是絕望,帶着仇恨的絕望!

透過那井口,小武看見的,就全是那些邪惡的人,骯髒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井口不再陰霾,有一個,將棍子伸了下來,他不是來打你的,欺負你的,他的笑容,如同春風一般溫暖,能讓你徹底的醉在那一股笑容當中,他的棍子,伸到了你的手邊,他要你抓住,緊緊抓住,他會拉你上去。甚至,當他發現,你已經不具備這個能力的時候,他親自下來,將你擁在懷裡,然後,頂着別人的虎視眈眈,將你解救出去!

你們知道,當時小武是什麼想法麼?

小武什麼都不想,小武心疼,心又暖!

小武在想啊,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存在?

所以,當時的小武,第一時間,就想捅他一刀,這麼黑暗的世界,他憑什麼出現!他憑什麼來消弭小武心中的怒氣,憑什麼!

小武想殺了他,真的想啊!

可是,我無數次的將手中的刀舉起來,卻又無數次的放下。

怎麼能夠?

我無數次的在問自己啊。

天地間,只有這麼一個太陽了,黑暗裡,只有這麼一點光亮了,我若將他吹滅,還會有麼?

我看見了飛蛾,飛蛾撲火!

我總算知道,我其實,就是那個飛蛾。

但是我又不是那個飛蛾。

我奮不顧身的撲上去,準備將自己燃燒,但是啊,那個傻夫君啊,他卻化做最溫暖的蟬蛹,將我包裹起來,他在給予我新的生命!

我努力的掙脫,那個蟬蛹,被我掙得千瘡百孔,但是,他始終不曾放開。

所以啊,幾位姐姐,小武的這一輩子,是幸運的,夫君給了我最大的包容,我非常驕傲的說,夫君對於小武的疼愛包容,甚至超越了你們所有的人,這樣的夫君,我如何還能繼續給他添堵,給他麻煩?

若是小武還如以往,不需要幾位姐姐,這柄從未離身的匕首,會親自斬斷小武的雙翅,斬斷小武的生命!”

她猛然將刀插在桌上,這柄刀,是劉旭從後世帶來的,以前是在小丫身上,後來,小武去南海了,小丫將這柄刀,送到了小武的面前,小武知道,那一刻,小丫是想殺自己的,無論自己與小丫的關係多好,任何會傷害到她哥哥的人,她都會拼了命的去斬殺掉!

說到小丫,小武就笑了。

天地間,若是有兩人最瞭解,最關心劉旭的。

小武堅信,那就只有那兩人。

一個青竹,一個小丫!

青竹若是劉旭的影子,那小丫就是劉旭的靈魂!

靈魂其實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存在,人類的前世今生,從來沒有人解開過。

但是小武確信,小丫,就是劉旭的靈魂!

她從不去表達,她總是默默的守在劉旭的心裡。

劉旭生,她生,劉旭死,小丫這妮子,就絕對不會獨活。

有人說,這是一種愛情?

不,這絕對不是。

這種感情,早已經超越了世間的一切。

她如同春雨,悄無聲息,如同夏荷,悄然獨立,如何秋菊,浪漫盛開,如同冬梅,嚴寒傲立。

一年四季,她永遠都在那裡。從來沒有消逝過。

別人或許不知道,小武卻知道,小丫,這個倔強的女子,她的刀,不比自己鋒利,卻絕對比自己乾脆!

如今的小丫,就坐在書院的案几之前。

她是孫思邈最得意的弟子,她的醫術,已經盡得孫思邈的真傳。

她還是李影的得意弟子,她一身武藝,在整個長安城,甚至整個天下,都屬於翹楚。

她完全有能力去西域,隨軍出征。

但是她沒有去。

劉旭出征的時候,只是輕輕的擁了一下小丫,然後告訴她,等哥哥回來。

她就乖乖的等。

她從來不違背自己哥哥的話語。

就算她自己已經將牙根咬出了鮮血,她也不會去違背。

這就是小丫,從她與劉旭相遇開始,她就從來都是她哥哥最驕傲的小丫,最聽話的小丫。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就算身死,也不會願意看見自己在沙場之上吃苦受罪。

她知道,若是自己出現在了陣前,自己的哥哥,第一件事情,不是去殺敵,而是將自己的手腳綁起來,然後送回長安。

她更知道,自己到了那裡,哥哥絕對不會將心思放在戰場,因爲,天下所有的一切,都敵不過小丫這兩個字!

所以,她聽話,她乖乖的坐在長安城裡,等候自己哥哥凱旋而歸。

她相信,她一直相信,從不懷疑。

當然,若是有一天,自己的哥哥在這個天地之間消失了,她也就會消失了。

她不會死,因爲自己哥哥是不會允許自己輕生的。

她會尋找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一個只有自己和自己哥哥知道的地方,等候他回來,就算,這個日子會很長!

這個地方是哪裡?

天下間,或許除了自己兄妹兩人,誰也不會知道。

那個地方,叫做秦始皇陵!

自己哥哥第一次殺人,其實就是那幾個人,那幾個外族人,因爲那幾個外族人,幫助自己哥哥挖開了秦始皇陵的開口之處。

那裡面,站着一排排的兵蛹,很威武,很霸氣。那裡很廣,很大,自己和哥哥點着燈燭,走了好久,然後,出來的時候,哥哥就親手殺了那幾個外族人!

她沒有害怕,更沒有問爲什麼。

因爲她知道,這,是哥哥除了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之外的最大的秘密。

哥哥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個秘密,小丫已經早就知道了。

她很欣喜,這世上的人,有無數種猜測,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哥哥到底來自哪裡。

你皇帝難道聽說過飛機?聽說過坦克?

若是這些聽說過,那你知道電腦,知道手機,知道能飛入白雲之外的宇宙飛船?

這些她都知道。

她完全能夠想象,自己哥哥,以前是多麼幸福的一個人,因爲那裡,就是神仙的國度。

或許是因爲,玉帝看見自己這個叫做小丫的女孩兒,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然後,他們就將哥哥派到了這個世界。

不,不應該是玉皇大帝,他們纔不會看得見,一定是哥哥自己看見了,然後就像他說得一樣,他一跳,就跳到了大唐,跳到了小丫的身邊!

小丫想這些的時候,總是笑得很迷人,都說小武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但是這一刻,沒有任何人懷疑,小丫就是最美的。

忽然間,小丫又在臉紅了,就算她知道,這一輩子,她不會成爲自己哥哥的妻妾,但是總是有那麼一瞬間,她會想到自己成爲一個身穿白色婚紗的女人,對,那種嫁妝很奇怪,是白色的,哥哥畫過一副圖,的確很美,如同月宮裡的仙子所穿戴的一樣!

她吃吃的笑了,然後,她又回覆了過來。

她收拾了心情,將案几上的醫書收了起來。

站在窗臺,她輕輕的唸到,雲中誰寄錦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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