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糖葫蘆的小販走了,譚笑扛着糖葫蘆樹繼續站着。
蒙林遠遠看了一眼,對譚笑和葫蘆樹的組合簡直無語,電梯都沒有下,直接又上了二十二層。
“譚總。”蒙林走進辦公室,辦公室裡恆溫二十四攝氏度,非常溫暖,室外氣溫已經降到十三四攝氏度,以譚笑今日的穿着,根本不足以抵禦這樣的寒冷,“譚笑還在樓下。”
蒙林去拉上窗簾,語畢,敲擊鍵盤的聲音停頓了一瞬,又若無其事的響起。
蒙林搓搓鼻子,心想反正不是我心上人,我不急,看你裝到幾時。
他在電腦前坐下,也不開文檔處理工作,拿支筆瞎轉。
果然,沒多久,內線電話又響起來。
譚紀平叫他下去看看,讓他走。
蒙林應了,坐電梯下樓。整個星輝娛樂就剩他們兩人和值班保安了,看譚紀平要和工作決戰到天亮的架勢,譚笑不走,他今天也別想下班了。
蒙林出了門,從譚笑身後拍拍他的肩膀,譚笑幽幽轉過身子看他。
蒙林嚇一跳。
譚笑看起來糟糕透了。
蒙林什麼時候見過譚笑這副憔悴的模樣,登時有點錯愕,脫口而出,道:“你沒事吧?”
譚笑看着他,貌似看見的不是想見到的人,有點失落,他沒說話,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蒙林:“……”
蒙林直接道:“……你要怎樣才肯走?”
譚笑豎起原本靠在他肩上的糖葫蘆樹,磨得滾圓的棍子砸在地上,沉悶一響,蒙林倏地退後一步。
“賣完。”
譚笑木着一張凍僵的臉,只有那雙桃花眼還殘存着靈動聰穎的神采。
蒙林覺得譚笑可能被風吹傻了,或者被譚紀平的冷漠打擊了,才神經質地在這裡賣糖葫蘆。
“多少錢?”蒙林掏出錢包,一心想讓他快點走,“我買了。”
譚笑說:“一千萬。”
蒙林不敢置信,“什麼玩意兒?!”
譚笑不理他,轉過身背對着他,糖葫蘆樹又靠回身上,雙手插進褲兜,瑟瑟發抖。
譚總要是不下來,譚笑怕是要在這裡站一夜。
蒙林搖搖頭,收起錢包,只得回去如實告訴譚紀平。
須爾,蒙林拿着一千萬的支票下來。
譚笑不收。
蒙林沉浸在譚笑被風吹傻了的想象中不想自拔,把支票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是賣一千萬嗎?我買了,你快走吧。”
譚笑眼裡帶着淺淡的笑意,說:“我說過要賣給你了嗎。”
蒙林:“……”
蒙林想打死他的衝動唰一下閃過腦海。
果然是原滋原味的譚笑,還是熟悉的味道,還是原來的配方。
氣死人不償命。
蒙林要氣死了,和他僵持了會兒,拗不過,心想愛要不要不要拉倒轉身要走,只聽譚笑忽然又道:“你轉告他,糖葫蘆只賣給他。”
蒙林扭頭看着譚笑,譚笑在寒風中小幅度發着抖,冷成紫色的嘴脣哆哆嗦嗦,十分堅定。
蒙林腦子裡極快地閃過一個念頭——
其實譚笑比他們譚總要勇敢得多。
他可以頂着巨大的壓力去參加丁夫人的葬禮,也可以在看不到希望時毅然決然抽身離開,又敢在摸到一點點飄虛的可能時,不顧一切的殺到他們面前來找一個答案。
很勇敢,也很容易受傷。
他有些懵了,突然憶起他第一次在W大看見譚笑的場景。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譚笑的確是他見過的最溫暖的少年。
蒙林甩甩腦袋,將回憶清空,回到辦公室,把譚笑的話如實轉告,譚紀平仍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蒙林便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他看着門外,等了十分鐘,譚紀平抓了件外套從他辦公室前面走過。
蒙林歡呼一聲,收拾東西準備下班,心裡哼道,坐不住了吧。
譚笑快堅持不住了。
他的腳趾凍得沒有知覺,他以前從來不覺得秋天的夜可以那麼冷。
糖葫蘆酸甜的香氣不住地往鼻子裡鑽,伴着寒風,使他有一種連糖葫蘆都是這樣凜冽的味道的錯覺。
快來吧。
我快不行了。
譚笑又舔了舔乾裂的嘴脣,眸子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我快不行了,我快堅持不下去了。
你來抱抱我好不好。
譚笑用力撰緊糖葫蘆樹的棍子,身後忽然被披上一件外套。
譚紀平把支票塞進他上衣口袋裡,搶過糖葫蘆樹扛起來,將他拉進公司大樓。
譚紀平看不見的背後,譚笑看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虛弱的笑。
兩人立定,譚紀平放開譚笑的手,放下糖葫蘆樹,眸色幽深,一樓大廳只有微弱的應急燈,不清不明。
“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我在等你吃飯。”
兩人同時道,又同時噤聲。
譚紀平比譚笑高,他略略垂下眼皮,看着譚笑,眉間有深深的褶皺痕跡。
“你沒有吃飯?”
譚笑搖頭。
譚紀平一張臉瞬間塌下來。
譚笑從下班站到現在,沒有吃過飯,也沒有休息。
譚笑扯了扯身上的大了一號的西裝外套,抱着手臂搓了搓,帶着鼻音道:“好冷。”
譚紀平重重吐了口粗氣。
他打電話給司機,叫他馬上來。
他打完電話,譚笑在自助販賣機買了兩罐啤酒,遞一罐給他,他皺着眉接過來。
“不吃飯了,”譚笑鼻子堵得慌,說話全是氣音,“陪我坐坐吧。”
他在一樓等候區的小沙發坐下,雙手捧着啤酒,結實的玻璃和牆面把寒冷隔在外面。
譚紀平拿着啤酒站着看了他一會兒,將糖葫蘆樹靠在一根柱子上,坐在他對面。
譚笑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曲起一根手指,僵硬的指節扣了兩次纔將它打開。
譚紀平:“……”
“不喝嗎?”
譚紀平沉默着掰開拉環,仰頭猛灌,發出吞嚥的聲音,一罐啤酒一口喝光。
他捏扁空罐子,說:“司機來了,你走吧。”
譚笑攏着外套往後靠了靠,嘴角的笑意漸漸消散。
譚紀平坐得正直,背脊直挺挺的,薄薄的單件襯衫勒出肌肉的輪廓,手指有力修長,握着變了形的易拉罐。
一樓沒有人,四周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暗淡的光從四面八方漏進來,雙方的面容朦朦朧朧。
風在外面呼呼地颳着,新栽的小樹苗被吹彎了腰。
譚笑朝外頭看了一眼,一輛加長林肯商務車停在外面,無聲地催促他離開。
譚笑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
面對譚紀平的冷言冷語,他忽然很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來,爲什麼要等。
一切早在四年前塵埃落定了。
無用功,很沒勁。
“你。”譚笑想開了,覺得今晚能見到譚紀平已然是意外之喜,手指無意識地彈着易拉罐,問出所有分手情侶應該有的正常對話,“……你還好嗎?”
譚紀平緘默,面部兩側的咬肌緊繃了下。
譚笑低頭看着手裡的啤酒,沒發現譚紀平的小動作,瓶底在桌面上敲了兩敲,氣音不太穩,他又說:“晚宴那天,那位,是你,男朋友嗎?”
譚笑問完,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他以爲譚紀平要繼續沉默的時候,譚紀平沉聲道:“不是。”
譚笑喉嚨一梗,鼻頭很酸,他仰頭看着天花板。
兩人又開始新一輪漫長的沉默。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沒人主動提起離開這個話題。
和譚紀平心平氣和的處在同一個空間裡,這裡的空氣似乎都是甜的。
太甜了,容易上癮。
譚笑捏了捏剩下小半罐的啤酒,忽而一口悶掉,易拉罐哐噹一聲扔進垃圾桶。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可譚紀平模棱兩可的態度讓他很茫然。
準備說開的話停在嘴邊,又吞了回去。
譚笑在心底吁了口氣,腦子很亂。
走吧,別上癮了,難戒。
他站起來,看着譚紀平,“我走了。”
譚紀平幾不可聞地唔了一聲,沒動。
譚笑走了兩步,又退回來,脫掉外套,連同那一千萬的支票一起放在譚紀平手裡。
“糖葫蘆是送你的,很多。”
譚紀平不知道譚笑什麼意思,譚笑也沒有解釋,他說完,沒有猶豫的推開玻璃門,風一下子吹亂了他的頭髮,他鑽進車子後座,關上門,消失在譚紀平視線裡。
譚紀平一個人在原地坐着,他看着車把譚笑帶走,取了一串糖葫蘆,撕開簡陋的塑料包裝膜,咬了一顆,甜甜的漿糖內裡,是半澀半熟,酸到苦的山楂果。
“等心上人吧?”賣糖葫蘆的小販推開譚笑的一大疊錢,只抽了三張,咧着嘴對譚笑說:“文化人說,糖葫蘆和思念是一種味道,你可以送給你等的人。”
譚笑點了頭,小販滄桑的臉笑出一臉褶子,帶着勞動人民最質樸的和善,不好看,但足夠溫暖。
一定要讓你嚐嚐。
譚笑扛着糖葫蘆樹站在寒風中,抱着這個有點傻的念頭,等了下去。
————
第二天,電臺和夢幻地產的合作方案正式通過,譚笑也正式擔任荒野童話指導一職。
錢裕同得知譚笑爲他做的犧牲,感激涕零,給他發了一大筆獎金。
星輝娛樂給譚笑在荒野童話工作組旁邊收拾出一個小辦公室,他答應蒙林,只要電臺不忙,他就過來坐坐。
於念和Harry出差回來,路過荒野童話工作組,發現原本空着的一個辦公室多了一塊牌子——
荒野童話總指導。
荒野童話是譚紀平的心頭肉,整個公司的重點廣播欄目,增減一個普通DJ都要於念這個副總裁親自過問,驟然多了一個總指導他們一個副總裁一個總監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於念和Harry對視一眼,探頭一看,辦公桌後面,真皮轉椅背對着門口。
譚笑聽到腳步聲,腳尖微微發力,在地面上撐了撐,轉椅帶着他轉過來,懶懶趴在椅背上面,一隻貓爪子搭在譚笑頭頂,一人一貓一身黑,一起看着兩人。
譚笑:“嗨~”
懶懶:“喵!”
於念&Harry:“!!!”
比起錢裕同信誓旦旦保證的總監閒差,荒野童話總指導這個職位纔是真正的閒。
荒野童話運作有條不紊,新人輩出,根本沒什麼事做。
譚笑來這裡基本就玩玩手機,玩玩電腦,玩玩懶懶,玩玩自己。
譚笑不僅是謠傳的談笑真身,更是譚紀平親點坐鎮的人才,荒野童話的人誰敢指揮他做事,都恨不得把他供起來。
譚笑那晚着了涼,不出意外的感冒了。
蒙林身邊的小助理拿着午餐過來的時候,小小的垃圾桶裡扔滿了紙巾。
小助理滿頭問號,“譚導,你對貓過敏爲什麼還要抱着它?”
懶懶聞言,從譚笑肩上扭頭,兇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助理:“……”
譚笑揉揉懶懶,懶懶委屈地叫了一聲。
譚笑笑言,“不是過敏,我感冒了。”
“哦哦哦。”小助理不好意思笑笑,放下五個一次性塑料碗,“這是您今天的午餐。”
“謝謝。”
“嘿嘿。”小助理變魔術似的從懷裡摸出一杯保溫豆漿,“這個是我自己榨的,您嚐嚐,我放了糖,可甜了。”
譚笑彎了彎眼睛,道:“謝謝。”
小助理心花怒放出去了。
譚笑打開盒飯,兩葷兩素,一盒米飯,保溫桶裡有煲好的山藥排骨湯,明明是一份簡餐,卻色香味俱全,根本出自大廚之手。
譚笑舉着筷子,吃着吃着,飯盒裡掉進一顆豆大的淚滴。
懶懶驚了一下,爪子放在臉上忘了拿下來,一會兒,它扒着譚笑的衣服,舔了舔他的臉頰,鹹鹹的。
“喵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