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俊隨軍而行。
赫連榮對他頗有些興趣，和他說起了關於正朔的概念。
“正朔是什麼？大義？”赫連榮問道。
“自然是。”長久的信念被摧毀，姚俊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
“那麼確定正朔的目的是什麼？”赫連榮問道。
“爲了江山。”
“江山是什麼？”
“生民。”
“看，你連百姓都不肯說一句，可見他們在你的眼中就是個幹活的，可有可無，可對？”
李玄看了赫連榮一眼，慈悲和尚微微頷首。
“統御天下爲何？”姚俊說道：“爲了爬灰？爲了不顧天下萬民而讓肉食者肆意兼併田地？”
李玄在大旗下看着周坡，身邊的赫連燕低聲說道：“周勤多年前在家蟄伏，暗中做了不少事。當初僞帝和楊松成等人準備對付周氏時，周勤的突然反擊犀利異常，打了對手一個措手不及。主事者，便是周坡。”
韓石頭低頭，“當下局勢紛亂，若是傳出太上皇駕崩的消息，天下震動，引發大勢變化。且奴婢擔心有小人會趁機敗壞陛下的名聲……”
譬如說王氏什麼的，都在觀望。
“關中沃野千里，易守難攻，乃帝王之基。”皇帝說道：“朕只需守住關中，那個孽種便會與石忠唐大打出手。朕在關中操練大軍，等他們殺的兩敗俱傷時，大軍出擊，一舉蕩平兩股賊子。”
“陛下！”
石頭說的不錯，若是此刻老狗駕崩，天下人會猜測是否朕所爲。再有，石忠唐謀反，那個孽種起兵討逆，此刻傳出老狗駕崩的消息，天下人會覺着這是帝王日暮西山之勢……
……
“你想說什麼？”姚俊有些焦躁不安。
“你提到的是個古老的問題。”赫連榮微笑道：“上古時期，人們自發聚集在一起，不是爲了給自己找個頭領，而是那時候兇獸橫行，必須抱團方能抵禦兇獸，方能狩獵。而後，最出色的人成了首領，後來就成了帝王。”
“殿下是南下平叛，他瘋了？”姚俊瞪着眼睛，“他就不怕石忠唐一統南方？”
“殿下，邢州防禦森嚴。”
……
“貧僧想說，沒有生民，就沒有糧食，沒有你穿的衣裳，沒有道路，沒有宅子，沒有工坊，沒有市場，沒有一切……你所謂的正朔，只能光着屁股在空曠地方縮成一團。”
武皇雖然強勢，但卻是認真準備讓他繼位登基的，但李元卻畏懼強勢的母親，在李泌的攛掇下，乾脆發動宮變。
侍衛們一陣搜索，在後面找到了數十甲衣，以及兵器。
中軍停住，隨即有人把周坡帶了過去。
姚俊笑道：“殿下平易近人，卻又不怒自威。一番話說的老夫冷汗佈滿了脊背。你說說，若是殿下入主長安會如何？”
太上皇摟着宮人，打個酒嗝，“關中才是根本。”
另一邊，赫連燕吩咐捷隆，“若是姚俊不歸，哪怕是窮搜天下，我錦衣衛也要殺了他。”
咱們先論親戚關係，這是有情之意。
“咱這些年精心養着這對父子，看着兩條老狗膘肥體壯，咱心中倍感欣慰吶！”
“你要作甚？”姚俊被嚇了一跳。
這話誅心，但姚俊竟然點頭了。
“你倒是誠懇。”赫連榮笑道：“那麼，若是沒有了生民，正朔可有用？”
“先出發。”
李玄知曉周坡此來，便是看看他的討逆之戰如何。
他站在道旁，微笑看着中軍，行禮，“周坡，請見殿下。”
一個個心腹從牢中走出來。
李玄愕然，“那條老狗不擔心石忠唐一統南方嗎？”
李玄點頭，“也好。”
方博和姚俊被關在一起。
這人怎地有些匪氣？
皇帝說道：“搜索。”
接到稟告的李玄有些詫異，在他看來，姚俊此等人意志堅定，一但決定了方向就不會輕易更改。
“你來了？”
其實，天下人都知曉皇帝幽禁了祖母和生父，宮中人更是門清，只是無人敢說罷了。
方博撓撓頭，“原先老夫就如同是昏了頭似的，滿腦子都想着忠心忠心。那一日見到殿下，老夫本以爲會被呵斥，誰曾想一番話卻令老夫心中難受。”
牢裡還有幾個方博的心腹，此刻都默然。
獄卒嘿嘿一笑，“有時候牢裡會有些武力強橫之人，要弄出來斬首或是轉到別的地方去，就得下藥。吃了這等藥，腰不酸，腿不疼……一覺半個時辰，人稱半步倒。”
姚俊壓低聲音，“這個天下是萬民的。殿下說，君爲舟，民爲水。水可載舟，亦能覆舟。”
皇帝擺擺手，一個侍衛上前，手中拿着長弓。
兩個獄卒悄然而來，其中一人行禮，“使君，鏡臺的兩個樁子一個被叫走了，一個被兄弟們在水裡下了藥，如今睡的人事不省。”
多年老友姚俊腹誹着。
姚俊說道：“罪人與中州刺史方博交好，願去勸降。”
“是！”
“生民本就該被驅策。”姚俊說道：“若非如此，各自爲政，天下就要大亂了。”
“他說了什麼？”
“什麼意思？”
這也就罷了。到了李泌這裡，他把自己的部衆當做是什麼？畜生，牛馬。殿下說過，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天下官吏莫要逼迫百姓過甚……”
甲衣兵器丟在殿內，皇帝看着太上皇，“這宮中朕自以爲經營的密不透風，可依舊被阿耶滲透了。阿耶想要什麼朕知曉，只是，這個帝王朕做了，阿耶你便死了心吧！”
大軍到了中州城下。
赫連榮微笑，“殿下，中州就在眼前，大軍等着攻城呢！”
周坡當初被周勤委以重任，見過各等場面，見狀說道：“這是雄城，怕是一時難下。”
姚俊嘆息，行禮，“殿下的胸襟，唯有王者能形容，罪人往日錯了，大錯特錯。”
當日宿營，李玄接到了消息。
……
皇帝看着太上皇，眼神陰冷，他突然起身，“來人!”
赫連榮說道：“當時北疆文官大多都在，殿下很認真的告知我等。”他彷彿是在回想李玄當時的態度，認真的道：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赫連榮眼中多了欣賞之色，“殿下大才，一句話便說透了千古興亡的根源。”
太上皇笑道：“你這個逆子，如今你衆叛親離，夜裡可會做噩夢？朕死了，化爲厲鬼也饒不了你！”
道賀犯不着派周坡。
“降了吧！”姚俊不客氣的坐下，“老夫以前糊塗，以爲正朔便是正朔，是殿下說醒了老夫。和僞帝比起來，天下才是最緊要的。”
侍衛緩緩走向太上皇。
當年大唐立國時，曾討論過建都何處。臣子們議論紛紛，最終定在了長安。
方博和姚俊是多年的知交，此刻卻眸色複雜的看着他。
韓石頭輕聲道：“他們的生死，老天也做不得主。”
方博嘆息，“你若是早來一日就好了。”
赫連燕低聲對姜鶴兒說道：“這便是我錦衣衛的手段。”
“可……”方博捂額，腦袋裡幾種觀念在碰撞。
“藥？”
太上皇淡淡的道：“需得提防關中有人作亂，朕看，你的身邊該多些人護衛。”
“拿下！”
“老夫求見殿下。”
方博一怔，“什麼意思？”
韓石頭謝恩告退。
姚俊擡頭，眼中多了異彩，“殿下何在？”
“這一對肥豕，該出欄了！”
……
太上皇笑道：“阿孃，我錯了，哈哈哈哈！”
周坡行禮。
“是鏡臺的人到了。”方博無奈的道：“南方抽調來的大軍也來了。”
姚俊收拾了一番，臨行前來拜別，問道：“殿下就不擔心罪人一去不復返嗎？”
……
“若論仇恨，孤只恨僞帝父子。其餘人等，皆是孤的親人。你來不來，依舊是大唐人，孤何須惱怒？”
皇帝接過長弓，猶豫了一下，依舊給了侍衛。
“能說出這番話的帝王，必然是明君。”方博一拍大腿。
“朕寧可把南方丟給石忠唐，也不能看着那個孽種南下。”
“統御天下。”方博若有所思。
“見過姑爺。”
既然和平不成，那便給他們刀槍。
“此時，帝王這艘船多半還在高樂。”赫連榮說道。
赫連榮竟然說服了此人？
“殿下說，所謂正朔，不是帝王，而是百姓！”
中州是堅城，看着高大寬厚。
“丈人遣你來何事？”李玄問道。
“君如舟，民如水……”
殺子他沒有半點猶豫，可弒父，他卻擔心報應。
城頭上人影幢幢，兵器林立。
皇帝冷笑看着他，“怎地，你要爲這條老狗求情？”
“自然。”李玄一臉認真。
“跟着老夫，奪回中州，迎殿下！”
“準備攻城。”
這倒也是個意外窒之喜，李玄含笑道：“知錯便改，善莫大焉。”
赫連榮搖頭，“說起來，生民便是你口中正朔的衣食父母，可在你的眼中，他們卻是正朔的奴隸。你覺着，可對？”
“唯有殿下！”孫老二眼中多了恨意。
“你這人最是迂腐，怎地突然開竅了？”方博好奇的問好友。
稍後，李玄停在道旁。
姚俊走後，王老二忍不住問道；“殿下真的不憤怒嗎？”
“首領首先要做到的是帶着部族找到吃的，找到穿的，讓部衆們吃飽穿暖。可到了帝王，卻成了帝王從他們的手中攫取糧食布匹，役使他們。
“在！”
“南方有軍隊進了章州和觀州。”
“君爲舟，民爲水。”方博的眸色猛地一亮，“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妙啊！”
姚俊喃喃的道：“這……不對。不，這是對的。史冊中記載了諸多王朝興亡，多是內亂起頭。百姓要餓死了，自然會謀反……這便是興風作浪。”
“宮中護衛就那麼多，朕那邊人多了，阿耶這裡的人自然就少了。”
“孤，便是在鄉野長大。”
“起來！”皇帝親手扶起韓石頭，“舉目天下，對朕最爲忠心者，便是石頭。”
方博苦笑，“你看……”
晚些，孫老二故作稟告事兒來尋韓石頭，讚道：“幸虧你，否則那老狗就死了。”
這是準備絞死太上皇之意。
……
“見過殿下。”
方博的身後出現了兩個男子，氣息森然。
姚俊以前是個好人，所以不懂這些。
“那……豈不是泥腿子也能做帝王？”方博雖然比他開明，卻覺得這就是個笑話。
方博拍拍手。
“誰能得到百姓的擁護，誰便是正朔。”姚俊說道。
隨後，再度行禮，“見過殿下。”
皇帝喝了一口酒水，看着放浪形骸的太上皇。
周氏的使者來了。
韓石頭進來。
幾個男子衝進來，不由分說的控制住了姚俊。
李玄點頭。
興許，背後還不止周氏。
噗通！
韓石頭跪下，：“陛下，萬萬不可啊!”
李泌現在可不就是如此？
“是了，唯有在民間吃過苦頭，才知曉生民之苦，纔會心生憐憫。”姚俊行禮，“罪人錯亦！”
牢門打開，方博伸個懶腰，“兄弟們！”
“那麼，人間要帝王何意？”姚俊開了竅之後，一通百通。
姚俊行禮後問道：“敢問殿下，舟水之說可是發自肺腑嗎？”
周坡微笑，從容微笑，“家中得知殿下起兵頗爲歡喜。阿郎遣我來，以爲道賀。”
皇帝一高興，當即賞賜了韓石頭幾個美人兒，外加五十萬錢。
這是爲何？
“老方!”姚俊不敢置信的道：“你竟然伏擊老夫？”
“前面。”
“是嗎？”
“隨後，船傾覆，江山滅。”
石忠唐勢如破竹，僞帝破罐子破摔，竟然從南方抽調軍隊來阻攔北疆軍……
天下大勢會如何走？
便在一南一北。
此刻，雄城在前，北疆軍可能如叛軍般的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