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一條赤色小蛇,大概四百九十年前,到塵世走了一遭。那時,她寄居在五溪城內一家書塾的房樑之上,每日聽先生講學,得了靈智,開了竅。先生死後,她歸隱臥龍嶺,於懸崖陡壁之間,覓得一處洞府,潛心修行。數百載光陰,匆匆而過。她幾經蛻皮,生出通體白鱗。迎着陽光,周身散發出柔和的色澤。
從前她叫赤練,如今她叫白熙。
春華秋實,四季輪轉變換。冬日,大雪封山,白熙會盤身於洞中,回憶先生。先生名楊德,是一個迂腐的文人,常言“貧賤不能移”,於是每到飯點,他都會捧着碗,蹲坐在門檻上,一副窮酸的吃相;他也說“威武不能屈”,所以面對縣令想霸佔書塾裡的祥瑞時,他抵死不從,捱了一頓毒打,落下一身傷病。什麼天地君親師,誰又曾真心對他好過。他生命的最後,是一條赤蛇出於感恩與憐憫,遊至他的面前,聽他嘀嘀不休地講那無關生死的聖人之言,就連回光返照時,還道 “君子以德報怨”。山中歲月,先生是白熙冬眠時所有的夢。待到夏日,嶺上綠蔭蔥蘢,白熙會纏到樹上,對着山間生靈複述先生所傳授的世間大道。
世事無常,但臥龍嶺出現了一種怪相,但凡聽過白熙說法的動物,壽命或多或少都有延長。然而,衆生縱使躲過了老病死,卻難逃五百年一次的天劫。逆天改命爲天地所不容,只有大修爲、大造化者才能享有長命不死的機緣。
白熙最近時常哀嘆,自己天資愚笨,實力不濟,幾百年苦修仍然不得人身,大難臨頭,恐怕躲不過五雷轟頂的厄運。本來,蛇活一世,若無所念,一千年同一年或半載也沒有差別。但念及尚未報答當日先生的教化之恩,白熙便覺得自己的一生不應該草草度過。
一日,有人語之聲傳入洞府,言曰:“臥龍嶺深處有座通天峰,峰下有一汪碧波潭,常有金光放出,使黑夜如同白晝,想必有寶物藏於其底。”聞言,白熙心有所動,有意可以尋一件神兵利器傍身。只是,碧波潭周遭寒氣極盛,就算是炎炎夏日,她也不曾靠近過。生爲冷血動物,這次也只能冒險一試,只爲賺得一線生機。
天空陰雲密佈,雨疏風驟。八百里臥龍嶺,層巒疊嶂,鬱郁蒼蒼,沐浴在雨中。通天峰高聳入雲,如一根撐天巨柱。一條白蛇翹着頭,吐着信,擺着身子,壓過荊棘密林,繞過通天峰,遊至碧波潭。瀑布沿峰而下,似銀河落九天,轟轟隆隆撞擊潭面,水霧繚繞,碧波潭蒙上了一層面紗。
巨大的蛇身沒入潭水中,似有刀鋒刺骨,一寸一寸刮在鱗片之上。白熙壓抑着半途而廢的衝動,調動每一塊肌肉,激活每一道血脈,竭力向深處潛去。起初,她還能分辨游魚與清石,漸漸地,越來越疲乏,意識開始渙散,迷迷糊糊中,前塵往事又浮現在眼前,她對着先生的遺體,道, “你去吧,有朝一日,我定要得道正果,尋到你的轉世,護你一世安穩。”言罷,蛇尾一甩,挑翻桌上的一盞油燈。火由一星半點逐漸擴散,將先生連同書塾一同燃起。火光沖天,白熙感到溫暖。
睜開眼睛,白熙已經到達潭底。一股暖流從地底涌出。她環顧四周,帶狀綠草隨水波搖盪,不遠處有一洞穴,一塊燙金匾額懸於門楣,上書“碧波龍宮”。白熙暗道,真是三生有幸,竟與龍王做了鄰居,常聞龍王富有四海,龍宮裡定有奇珍異寶。她朝洞內喊道:“蛇妖白熙求見碧波龍王。”側耳細聽,無人應答,又喊了兩聲,仍沒有回覆。白熙便自行入內,目之所及,一片殘垣,地面淤泥深積,唯獨洞壁上鑲嵌的夜明珠將整個空間照亮。暗淡中,沒有僕從,亦無蝦兵蟹將,一根直徑約二丈,高約六十丈的青石柱屹立在大殿中央,柱頂的山體中空,有微弱的天光射入。
這也許是一處廢棄的宮殿。一想到白來一場,白熙不免心有不甘。她正欲上前探查一番,忽覺石柱底部水波涌動,污泥渾濁,一顆黑色蛇頭緩緩擡起。第一眼,白熙以爲是同類,細看,這條蛇卻是龜身。龜殼被石柱壓着,不管他四肢如何動彈,石柱都穩穩地立着。
白熙問:“你是誰?怎麼會在龍宮裡?”
蛇頭龜道:“我是玄武,奉龍王法旨在此等待有緣人。”語音滄桑。
“有緣人?”
“是啊。你看,我背上馱着的盤龍柱,其頂端放着一顆龍珠。龍王命我在此守候,直到有人將它取走。我等了三千年,前不久,有夜叉來傳信,說取珠之人這兩天就到,看來,應該就是你這條小白蛇了。”
白熙將信將疑,道:“可是,我並不是來取龍珠的。它珠對我來說又沒用,要了幹嘛?”
玄武見白熙不識貨,微有慍色,“無知後輩,此珠乃是龍母孕育的一顆龍卵,龍母以淚浸之,外殼堅硬如石。龍母殞滅後,一直由我守護,數千年來,它吸收天地精華。擁有它,小則抵擋天劫,大則洗精伐髓,化身成龍。”
聽說能夠對抗天劫,白熙大喜,不疑有他,道:“我說怎麼有人指引我來這兒,原來是上天的安排。”
“一切皆有緣法,你得龍珠,我功德圓滿。”話畢,玄武周身略顯大慈大悲之相。
白熙盤柱而上,探頭一看,柱頂端果然有一顆橢球形龍珠。表層透明,類似琥珀,其內部有一團似龍非龍的肉色雛形,栩栩如生。
白熙甚是喜愛,道:“我把龍珠取走了?”
“與你有緣,便是你的。拿去吧。”玄武的聲音壓抑着興奮。
白熙張口,將龍珠含住。恰在此時,身下的盤龍柱開始顫動,隨後向一側傾斜。白熙仰起脖頸,龍珠順勢掉進喉嚨,徑直向腹部奔去。
“三千年了,我終於逃出生天了,.....哈......哈.......”
笑聲悽楚而又狂熱,震驚山谷。飛禽走獸皆駐足側耳,復又四散躲避。
白熙意識到自己上當了,玄武的獰笑,令她蛇鱗倒豎。一條活了五百年的蛇,一直牢記“三十六計,走爲上”,雖然歷險無數,但總能死裡逃生。當察覺到殺意,自己又無力抵抗時,白熙的第一反應就是逃。她強忍身體不適,以盤龍柱爲着力點,離弦之箭一般向頭頂洞**出,刺穿水面,拖着長長的水柱,直衝雲霄。
玄武推翻壓在身上的盤龍柱,負重沒有了,身體一下子輕了起來。他緊追白熙,彷彿她是他的囊中之物。
原來,通天峰處於碧波龍宮的正上方。峰頂雲深唔罩,覆蓋冰雪,寒意沁人,無法爬行。白熙同玄武對峙,身體瑟瑟發抖。
玄武戲耍意味十足地喊道:“小白蛇,你別跑呀,快讓我吃了你。”
“你騙我。龍珠其實是用來鎮壓你的。”白熙後知後覺,“既然我幫你脫困了,你爲何又要害我?”
“因爲吃了龍珠可以增強修爲,更主要的是可以報復敖韻。很不幸,它在你的肚子裡,我只有勉爲其難,將你一併吞下。”玄武豎起脖子,吐出信子。
白熙叫苦,形勢對她很不利。她暗恨自己大意,凍死或被活吞,那種死相都不好看。她抱着一絲希望,爭取道:“既然你的目標是龍珠。不如這樣吧,我把它吐出給你。你放我一條生路。”
“這倒也不失爲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就依你。” 玄武大言不慚,道,“我向來不喜歡恩將仇報。”
無奈之下,白熙催動真氣至丹田,欲將龍珠逼出。然而,讓她意想不到的是,龍珠似乎已經紮根在體內,最外邊的殼層正在溶解,並混入她的血液。一個小生命開始在她的腹中甦醒。白熙大駭,她周圍的元氣也有了感應,跟着波動起來。天地間某道術法開始關聯啓動。
天劫來得異常,算算日子,應該還有一段時日。
玄武覺察到異樣,恐遲則生變。他張開巨口,彈出脖子,直撲白熙咽喉。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虛空中突然竄出一條青龍,氣勢如虹,爪如金鉤,扣住玄武的七寸。青龍帶着玄武轉了兩圈,然後狠狠將玄武往更高的天空甩去。
玄武不甘地嘶吼:“敖韻,我要宰了你......”未及說完,一道天雷已經劈在頭頂。玄武痛苦地扭曲身子。
此刻,白熙也是焦頭爛額。天劫已至,自然道法運轉,天雷滾滾,電光閃閃。電閃似鞭,雷霆如錘,一道火蛇猝不及防地劃過白熙的身體,擊落數片蛇鱗。
被白熙躲過的雷電劈向大地,留下一片焦土。山林中的活物紛紛奔命,生怕遭受池魚之殃。只有一條青龍逆流而上,他纏上白蛇。一龍一蛇擰成麻花。他們是漩渦的中心,青龍替白蛇分擔了一半的火力,他縱然有幾千年的修行,每承受一擊,也是錐心刻骨,周身越發青黑。白蛇皮開肉綻,又變成了最初的赤蛇。
青龍護着白蛇在電閃雷鳴中穿梭,蛇嘯龍吟響徹蒼穹。痛苦每多受一刻都是煎熬。不知痛苦何時纔是盡頭,更教人無助與絕望。
天劫,在局外人看來,不過短短半柱香的時辰,但在局內人眼中,卻是天荒地老。一百零八道天雷,是上神歷劫的禮遇。一百零八聲巨響過後,天地一片死寂。
一道彩虹架在通天峰上。空中沒有龍,也沒有蛇。
一隻體型龐大的蛇頭龜墜 “轟”的墜地,打破了山林中片刻的寧靜,驚起飛鳥無數。玄武是後背着地,龜殼深深地嵌進石中,四腳朝天,時不時抽動兩下,他的頸部被一棵倒下的樹幹卡在石縫裡。
一頭灰狼馱着一隻長毛兔,心有餘悸地從一塊巨石後面走出。
灰狼繞着龐大的軀體,口中喃喃:“造化啊,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