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人還在夜色中沉睡。
一顆夜明珠將臥室照亮。白熙坐在牀上,背靠靠枕,一襲薄毯覆在身上。敖韻坐在牀邊。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四目相對。
白熙道:“我要下山。”
“不行,”敖韻一口回絕,“爲了自己和孩子,你都不宜操勞。”
“那先生的轉世怎麼辦?”
“這個你不要擔心,你的恩,我替你報。”敖韻輕拍白熙的手背,“相信我,我保證她會平安出生。”
白熙很感動,圈住敖韻的脖子,下巴壓在他的肩上,道:“相公,感謝上蒼把你派給了我。如果沒有你,或許我現在已經灰飛煙滅了。”
“傻娘子,我們前世有約,緣定三生。”敖韻輕拍白熙的後背,“好了,我得趕緊動身。你好好休息。”
敖韻內心一刻也不願意離開白熙。可命運就是這樣安排的,了卻了前事,才能修來世。他將常玉喊醒,讓她陪着白熙。然後拽着沈農,往浴蘇城趕去。同寢的阿默見沒有了伴,跟着敖韻,走到石階下,毫不耽擱地鑽進了阿袁的帳篷。
沈農睡意未減,一路都在抱怨:“你們臥龍嶺都是些什麼妖怪,腦子沒一個正常的。”又道,“你這麼火急火燎地把我弄出來,到底想幹嘛?”
敖韻道:“浴蘇城董家,有婦人生孩子,可能會難產。請你去將人保住。”
“我一男的,恐連大門都進不了,更別提人家內室的閨房。不行不行,這事我辦不來。”沈農擺手拒絕。
“這有何難,你就假扮觀音菩薩,不怕他們不迎你。”
“虧你想得出來?被菩薩知道了,怪罪下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但行好事,菩薩不會這麼小心眼的。”
董家門口有一棵梧桐樹,高十丈有餘,樹頂有個喜鵲窩。敖韻站在樹下,看着沈農仙君搖身一變,成了個女道姑,手持一把拂塵,叩開大門後,對着門房一頓忽悠,被董家人客客氣氣地請了進去。
敖韻躍到樹上,浮在一片梧桐葉上。
一隻喜鵲從窩中探出頭來,倏地,肅然起敬,跳到窩沿,道:“見過敖韻上神。”
敖韻道:“不必多禮。我且問你。投胎董家的魂魄丟失時,可有什麼異常?”
喜鵲回憶,道:“當時那魂魄就在樹下陰影處,我去董宅飛了一圈,回來後就沒見到。要說異常,聽牆頭啄食的麻雀說,有一個揹着藥箱的人在此停留了片刻。”
“那麻雀有沒有說對方什麼模樣?”
“具體樣子沒看清,只說穿着一件粉色綢衫,髮髻上簪了一根桃枝。”
喜鵲所說的三個特徵與敖韻認識的某個人很符合。準確說,他是一個桃樹精,就是之前爲白熙瞧傷的陶華。
王母蟠桃的桃核種出來的桃樹大多數都是公的,一千棵中只有一棵是母的。陶華很幸運,他與一棵母桃樹一起長在濟世堂醫館的天井中。他給她取名叫陶灼。他們一起經受風霜雪雪,一起修行。他們來自仙界,不過百年,都以修成樹妖。春天,兩棵桃樹開滿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成了他的新娘。他抖落花蕊,投在她的心上。
醫館的主人姓賀。賀大夫會用簸箕將撒在地上的花瓣掃起、洗淨、釀成桃花酒。
秋時,那棵叫陶灼的樹上會結滿桃子。因爲墜入凡塵,沾了人間煙火,桃子的個頭自然遠遠比不上蟠桃,但也甜而多汁。
十年前,董家二公子董遠來醫館拜師,成天跟在小師姐賀紫後面。賀紫愛吃桃子,董遠就給他摘。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樹上的桃子從下往上,逐漸減少。高的,夠不着的,董遠就用長竹竿敲打。那天,他沒找到竹竿,就直接爬到樹上,腳踩在枝椏上,來回地晃盪,賀紫仰着頭,指揮着。桃子落在地上,賀紫在樹下笑着撿起。兩人配合,摘盡了所有的桃子。
可惜,人生在世,總有磕磕絆絆,絆子大了,就過不去了。那之後,桃樹再也沒有開過花、結過果。陶灼因董遠的踩踏,動了根基,傷了元氣。陶華眼看着妻子日漸憔悴,枝葉凋零,卻無能爲力。他化身爲人,拜賀大夫爲師,學習醫術,遍訪名山大川,尋求醫治陶灼之法。
某日,陶華到臥龍嶺採藥,偶遇敖韻。都是傷心人,說起過往,都有一把辛酸淚。敖韻到通天峰頂,撬了一塊千年寒冰,交給陶華,交代他,將寒冰埋在陶灼的根鬚之下,可延長其性命。這麼多年,陶灼靠着那塊寒冰苟活。
然而,寒冰只是續命,並不能救命。這幾日,陶灼幾近油盡燈枯。陶華傷心欲絕,他恨那個傷害了他妻子的董二公子,他要報仇,要董遠爲他的妻子陪葬。於是,他現身董家,想取董遠的命。不想,看到董遠攙着一位大肚子的婦人在院中散步,滿面春風,有說有笑。又見喜鵲盤旋。他氣不過,憑什麼,這個兇手可以安穩度日,他卻要承受喪妻之痛。多年的行醫經驗使他斷定,婦人快要臨盆。他突然不想董遠死得那麼痛快,他也要董遠嚐嚐喪妻、喪子的苦。十方一念,他帶走了梧桐樹下,等候投胎的魂魄。
敖韻和沈農仙君到濟世堂醫館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陶華喝了一夜的酒,抱住行將就木的桃樹,哭哭啼啼,涕淚橫流,罵自己無用。
沈農直呼晦氣,剛纔他在董家,董遠也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顧男女授受不親,拉着女道士的手,拜託女道士救救他家娘子。隔着門,產婦的哀嚎讓他頭大。進了產室,七八個丫鬟婆子,手忙腳亂。他給滿頭大汗的孕婦搭了個脈,發現對方岌岌可危,暗自輸了點真氣給婦人,權且先保住大人和小孩一時半刻的性命。他留着也幫不上大忙,謊稱找師傅前來相助,急吼吼地奔出董家。剛出大門,正好遇上準備離開的敖韻。於是兩人一同來到醫館。
敖韻沉住氣,坐到石凳上,看着生無可戀的男人,欲語還休。
沈農仙君像是不知人間疾苦,走到陶華跟前,撩起衣襬,蹲下。他的手指在陶華肩頭戳了戳,笑道:“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有必要如此要死不活地膈應人嗎?”
陶華癡癡傻傻,沒有言語。
敖韻道:“哪來那麼多廢話?你仔細看看,那棵桃樹能不能救?”
“能救,但犧牲比較大。”
天邊有一束光,斜照在陶華的臉上。他緩緩擡起頭來,“只要能救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哪怕用我的命來換。”
沈農摸出一塊手帕,幫陶華擦乾臉上的淚痕,“不要你的命,只是從此以後,你倆同氣連枝,你中有她,她中有你,你可願意?”
陶華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他抓住沈農的手,急切道:“我願意……我願意……”
沈農站起,道:“會很疼,你要忍忍。”手中幻化出一柄利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削去了公桃樹的一根樹杈。
陶華“啊”了一聲,瞬間消失。
沈農持劍,靠近枯桃樹。陶華的聲音傳來,“你要幹什麼?”沈農也不理會,將樹上唯一的一段活芽截下,又在公桃樹的樹杈斷面斜向切了個口子,把活芽插在其中。他割破手指,在接口處滴了兩滴精血,並用手絹包在桃樹嫁接處。
“大功告成。”沈農收劍,拍了拍手,洋洋得意。
“多謝沈農仙君。”桃樹下,兩道虛影齊齊跪拜。
敖韻還是很佩服沈農的手段。他走了過來,攤掌,對着桃樹說道:“把盜走的魂魄交出來吧。”
陶華道:“不行……那個董遠還沒有受到懲罰……”
“相公,交給敖韻上神吧,你是醫者,不該枉動殺念。”陶灼的聲音很虛弱。
“娘子……也罷……”
陶華從懷中掏出一顆桃核,“魂魄就關在裡面。”
敖韻手指一招,桃核就飄到他的掌中。收起桃核,敖韻道:“陶華,你已犯天條,不可再留人間,等我把事情辦完,將你移栽到臥龍嶺,你可願意。”
陶華道:“任憑敖韻上神處置。”
沈農聞言,道:“敖韻,你去還魂吧。他們交給我來處理。”
“如此就有勞沈農仙君了。”
沈農對敖韻的突然客氣,還是挺受用的。
敖韻御風而去。來到董宅上空,將桃核捏開。一陣青煙中有一女魄現身,朝敖韻拜了三拜,隨後往產室飄去。
不多時,一聲嬰兒的啼哭傳出。數百喜鵲在董宅上空盤旋,啼叫。
天空大白,太陽跳出雲層,光芒萬丈,普照大地。
趕早市的百姓被這一奇景吸引,駐足觀看,熟人相互交談,“董家要出聖人。”又有人道,“百鳥朝鳳,董小姐將來要做皇后了。”見仁見智,衆說紛紜。
人羣中,一雙眼睛冷冷地盯着虛空中的人影。
敖韻心頭一凜,四下查看,卻不見任何異樣。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有人暗中窺探。看來對方不是等閒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