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六神無主,高明堂的車疾馳返回,直接開進了麥場裡。
下車後,他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抱出了一捆塑料薄膜,大聲招呼王香草:“別發愣了,趕緊幫我扯開,快……快點!”
王香草這才反應過來,走過去,幫着高明堂把薄膜展開,蒙在了大堆的袋子上。
再撿來石頭,壓在了四周,防止被風颳走。
雨越下越大,豆粒般大小的雨點密密麻麻從天而降,瞬間就把兩個人澆成了落湯雞。
“快上車!”高明堂喊着,拉開車門,鑽進了車裡。
王香草拉開車門,衝着裡面喊道:“算了,我就不上車了,會把你車座弄溼的。”
高明堂罵道:“你這個傻娘們兒,車座溼了怕啥?雨水太涼,會淋病的。”
王香草心頭一暖,彎腰鑽進了車裡,卻不敢完全坐踏實了,半瓣屁股懸在外頭,滿懷感激地說:“多虧了你了,要不然麥子就全泡湯了。”
“跟我客氣啥?老天爺故意跟我作對,白白讓我輸了兩千塊,你這滿場的麥子都不值那麼多錢。”
王香草說:“那就不是說這玩嘛,誰還真想要你的錢了?”
高明堂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願賭服輸,輸了就得兌現,這可不是好鬧玩的,你是不是想讓我遭雷劈啊?”
“別胡說八道!”王香草擡頭看着他,說,“你幫着我收了麥子,又蓋了麥子,這是錢比不了的。”
“得了……得了,你就別說好聽的了,我不需要。還是趕緊回家換衣服去吧,穿着溼衣服容易着涼生病的。”
王香草兩眼呆滯,面無表情,沒頭沒腦地說:“一個人淋溼了沒事,一個人生病了也無所謂,可怕的是整個村子都淋溼了,所有的人都生病了,那可就沒救了……沒救了,徹底沒救了啊!”
高明堂望着王香草一臉怪異的表情,心裡一陣發涼,連五臟六腑似乎都在絲絲冒着寒氣。
他暗暗揣摩:看來這個女人真的是不正常了!
王香草繼續嘟嘟噥噥:“看來老天爺是成心禍害人了,繼續這樣下,哪還有人的活路啊!”
高明堂聽得毛骨悚然,發動了車,冒雨緩緩朝前駛去。
一直開到了王香草家門前的衚衕口,停下來,下車爲王香草開了門,對她說:“車裡冷,趕緊進屋吧。”
王香草默默下了車,拿出鑰匙開了門。
高明堂緊隨其後跟了進去,望着王香草被雨水浸泡過的衣服皺巴巴貼在身上,勾勒出了優美的線條,以及若隱若現的肌膚。
心裡不但沒有一絲念想,反而充斥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
很想大哭一場。
這樣的感覺對他來說,是極爲少見的。
進屋後,王香草徑直邁進裡間,從衣櫃裡找出了幾件衣服,從裡面揀出了一件襯衣,一條褲子,遞給了高明堂,呆着臉說:“先換上吧,將就一下。”
高明堂接到手裡,說:“用不着換,過一會兒就幹了。”
“讓你換你就換唄,衣服都是乾淨的,不髒!”
高明堂搖了搖頭,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那好……那好,我換……我換……”
說着動手脫起了身上溼漉漉的衣服。
王香草也站在原地,當着高明堂的面換起了衣服。
天上突然炸響了一聲霹靂。
她轉身撲了過去,擁住了高明堂,夢囈一般低聲說道:“高明堂,只要老天爺不再下雨,我寧願自己輸。”
“你的意思是願意幫我生個娃?”
“願意!”
高明堂好像是被嚇着了,僵硬地杵在那兒。
不知道是對高明堂感激之情的回報,還是爲了彌補在山莊時的被動,這一次王香草變得主動起來。
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勁,她一把推倒了高明堂。
高明堂懵了,結結巴巴地說:“王香草,你這是咋了……咋了……”
王香草咬牙切齒地說:“人不能無情無義,既然你對我這麼好,我就該給你回報!”
看到她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高明堂反倒有點兒怕了,說:“別……別……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說着玩的……”
“膽小鬼!你那些本事呢?能耐呢?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來呀,想動手就動吧,老孃隨你了!”
高明堂被嚇着了,有氣無力地說:“別……別,王香草,你不要誤會,我……我是逗你玩的,真的。”
“不,我說的是真的,你想咋樣就咋樣吧,老孃豁出去了!”王香草咆哮起來。
平日裡貌似強大的高明堂此時此刻變得異常脆弱,心理防線輕而易舉地就被扯斷了。
“來啊!你來啊!”王香草大喊大叫着。
高明堂扭頭跑出了屋,冒雨鑽進了車,點火加油,逃命一般朝前駛去。
一直開到了家門口,才停下車來。
高明堂啞然失笑,暗罵道:王香草的王香草,你算是原形畢露了,簡直就是個母夜叉啊!
仰在靠背上冥想了一陣,心裡既好笑,又愧疚,更覺得不可思議,搖搖頭嘆息一聲:自己啥時這麼狼狽過呢?
……
見高明堂掙脫逃跑了,王香草先是一陣空蕩蕩的失落,接着就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笑得很豪爽,很野性,也很放肆,要不是有雨聲遮掩,恐怕連整個村子都能聽到。
就那麼一直笑着,直到笑得肚皮都隱隱作痛,才停下來,沉沉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矇矇亮。
王香草覺得很冷,手臂交差合抱,縮成一團,瑟瑟顫抖。
自己咋成這樣了呢?
……
王香草像是失意了一般,至少是進屋後的一切舉動都消失了。
她絞盡腦汁回憶着,思尋着,卻也無濟於事。
心一橫,告誡自己:愛咋着咋着,只要人還活着就成!
她下牀穿好衣服,想去麥場裡看看自己家的麥子。
一腳踏出裡屋門檻,見裡裡外外的門戶竟然全都大敞着,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看看天上還在漂着濛濛細雨,便不再急着往外走,折身回來,滿屋子觀望起來。
好在家裡並不見損失,心裡也就踏實了下來,拿一把雨傘出了家門。
走到大街上,淅淅瀝瀝的雨絲打在臉上,泛起陣陣涼意。
來到打麥場上,雖然雨下得很小,但蒙在麥子上的薄膜仍然發着噼裡啪啦的擊打聲。
聲響很大,也很鬧心。
她從兜裡拿出手電筒,四下裡照射着。
淡淡的夜色下霧濛濛一片,只有亮光閃過之處,顯出一些跟白天大不相同的景象。
王香草走到麥堆前,撩起塑料薄膜的一角,伸手探進袋子裡面,竟然悶熱異常,有點兒燙手。
心頭也被燙着了一般,王香草的神經緊繃起來。
她接連試了幾袋子,全都悶着一股悶熱的黴變氣息。
咋辦?
這該咋辦呢?
總不該眼看着到嘴的麥子白白爛掉吧?
王香草站了起來,仰頭望着天,一時間六神無主。
此時的雨雖然停了下來,但天上的雲彩卻依然翻滾如潮,黑壓壓很有氣勢,讓人感覺裡面含滿了海量的雨水一般。
王香草圍着麥子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驀然擡頭時,見東方已經有了淡淡的晨曦,看來天就要亮了。
她想還是等一等吧,或許等天亮之後,雨就完全停了。
然而,現實遠遠比想象的更殘酷,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大亮,不但不見天晴日出,反而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
王香草心窩子裡着了火一般,回到家裡,滿屋子轉悠着。
他拿起了手機,先撥了自家男人李德福的電話,想問一問這樣的天氣,麥子該咋樣處置。
鈴聲響了半天,卻是關機的聲音,再撥,依然如此。
王香草罵了一通,然後又撥了馬有成的電話。
這一次電話倒是接通了,一聽馬有成那死氣沉沉的聲音,王香草就改變了話題,問他:“村長,你在家嗎?”
“沒呢,在縣城,咋了?出事了?”
“沒事……沒事……你昨晚沒回來呀?”
“是啊,你嬸子病了,兒子又出差了,這不正在醫院陪牀呢。”
“嬸子生啥病了?要緊嗎?”
“這病……這病嘛……”馬有成吞吞吐吐一陣後,說,“等回去後再跟你說吧。”
王香草就知道馬有成一定是遇到了難言之隱,不好再追問下去,安撫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
放了電話不久,聽見門外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王香草一陣警覺,站在門口朝外張望着。
出現在門口的不是別人,竟然是開收割機的黃方存。
王香草心裡裝着的全是麥子的事兒,全然把有關於他以及他老婆的醜事兒丟到了腦後。
見黃方存站在門口沒有進屋,就問道:“你有事嗎?是不是來拿錢?”
黃方存一臉茫然,問道:“拿啥錢?”
王香草說:“割麥子的錢呀,多少?我找給你。”
黃方存沉着臉,說:“你家割麥子的錢不用付了。”
王香草問:“不行……不行,我可不想欠這份人情,該付的錢還是要付的,咋能讓你白白幫着我收割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