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瓏不答,燈下人影動作頓了一頓,鴻俊便推門進去。
“出去。”李景瓏說,“誰教你擅闖上司房門?”
鴻俊撓撓頭,只得推到房外朝裡看,鯉魚妖站在鴻俊腳邊,把腦袋擱在門檻上朝裡頭瞥。
李景瓏鋪好牀,直起身,轉身一瞥鴻俊。
“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鴻俊說,“要緊嗎?”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鴻俊以爲他又要發火,忙退後一步。
“你多大了?”李景瓏注視鴻俊,反而問道。
鴻俊報了年齡,李景瓏沉聲道:“把你的妖管好,若溜出去嚇着了人,你就回家去罷,下不爲例。”
鯉魚妖討了個沒趣,徑自跑了,鴻俊說:“別趕我走,我會小心的,我已經有家不能回了。”
李景瓏一怔,鴻俊好生無趣,轉身穿過迴廊,前去西廂。
房內滿是灰塵,鴻俊也無鋪蓋,只得將就一晚上,找塊木板先湊合,見板上鋪了件羊皮獵襖,料想是莫日根給自己先蓋的,便枕着髒衣服,躺下睡了。
翌日清晨,李景瓏站在天井中,身邊跟着十來個挑夫,挑着大包小包、大擔小擔,說:“放在天井裡。”於是又給算錢,鴻俊十分訝異,上前看,只見裡頭是鋪蓋棉絮等物,還有一應生活用品,鍋碗瓢盆,文房四寶……顯然是李景瓏採買回來的。
“哇!”鴻俊說,“給我們用的嗎?”
“公攤。”李景瓏面無表情道,“俸祿里扣。”繼而大步到了西廂,擡腳就踹門,把阿泰與裘永思的房門踹開,怒喝道:“給我滾出來!大半夜不睡覺,去逛什麼窯子?!”
兩人昨夜偷偷摸摸出去逛了一圈,剛睡下不到兩個時辰,忙連滾帶爬出來,狼狽不堪。李景瓏便讓衆人把東西抱回房去,勒令儘快集合,着手打掃修繕驅魔司。
李景瓏終日不停幹活,四個傢伙一條魚便時不時偷懶,在天井裡遊手好閒,唱歌彈琴作樂,無所事事,油漆匠、粉刷匠們刷完房與柱,還得停下來等李景瓏把房間收拾完。終於在三天後,李景瓏的活兒幹完了,整個驅魔司煥然一新。
前廳內供一尊鍍金不動明王像,四處雪牆朱柱,門窗重漆,天井中青苔片片,正廳內置一矮榻,茶具倒扣矮案上。院中鳳尾竹處處,秋日下沙沙作響,後院前廳鋪出鵝卵石小路,池塘內幾尾紅色游魚。一旁豎了塊木牌,上書“趙子龍”三字,乃是鯉魚妖的居所。
迴廊下風鈴輕輕搖曳,發出清脆聲音。天井內一棵七十餘年的高大梧桐樹沐浴着陽光,琉璃瓦光華流轉。東廂裡是李景瓏臥室,外加書房、兵器室、藥房等地。書房內堆疊着十餘架書,及狄仁傑仍在時的案情記載。
鴻俊光着腳在院廊下跑來跑去,地板擦拭得纖塵不染。每人房中,都換上了落地的橫拉木門,方便採光。各房間還自行擺設了一番——莫日根房中矮案前鋪着虎皮,掛了一把西市上買來的大弓。阿泰房內則鋪着頗有異域風情的毛毯,一應物事,俱是白玉與琉璃,極盡奢華。裘永思房內掛有《遊春圖》,茶皿花瓶等物俱是千峰翠色,越窯名瓷。
唯有鴻俊房內一張靠牆地榻,四壁空空蕩蕩,李景瓏便揀了三幅字畫扔給鴻俊,讓他自己掛去。
一幅張旭草書,一幅張僧繇的《百鳥圖》,一幅李思訓的《金碧山水圖》。鴻俊也不識貨,連印章也不知是誰的,便隨手掛了,端詳那《百鳥圖》,便想起曜金宮的日子,不禁心生親切感。
驅魔司已被徹底翻新,長安城內官府,若說此地最雅,亦不爲過。這巷內府址本是大唐從神都洛陽遷來長安後,狄仁傑弟子駱錦通所購下的宇文愷生前別院,採光採水本就極佳,如今在李景瓏手中一翻修,頓時成了衆人的新家。
“好了。”李景瓏擦了把汗,在正廳內開一個茶團。
衆人再看他的目光已似有不同,起初莫日根、阿泰與裘永思是不服他的。沒想到李景瓏竟雷打不動,任憑你們如何,只做自己的。最後還親自挨間收拾房間。
“我來罷。”裘永思接過,李景瓏也由得他,銅壺沸水,秋來天闊,數人坐在正廳內,開始喝茶。
“先前是想着。”李景瓏依舊是那冷漠面容,沉聲道,“驅魔司初復,各位可藉着修葺司中房屋的機會,通力合作,互相間認識一番,彼此熟絡熟絡……”
鴻俊轉頭左看右看,見莫日根、裘永思與阿泰三人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鴻俊:“?”
“……不過看來各位都是人中龍鳳,更已成莫逆之交。”李景瓏淡淡續道,“景瓏區區一介凡人,看樣子來日還得拖了各位的後腿,當真抱歉。”
李景瓏這麼一說,衆人都十分尷尬。
除了鴻俊之外,餘下三人都瞧不起他這個凡夫俗子,李景瓏也知道,部下們瞧不起自己這個上司,但他到哪兒都被瞧不起,早就習慣了。
“現在,將手中信交來。”李景瓏說,“今日便登記了,明天我也好給楊相一個交代。”
“長史,是你給我們送的信?”莫日根說。
李景瓏搖頭道:“不是,我也正想問,是誰給你們送的這封信?”
那就奇怪了,李景瓏沒必要騙他們,衆人議論了一番,一定是有人爲了光復大唐驅魔司,才選擇在此刻,召集被選定的四人來到長安此地。
但若這麼說,李景瓏因緣際會前來,又如何解釋呢?只能說是命中註定的巧合?
鴻俊率先將信交給李景瓏。
“孔鴻俊。”李景瓏說,“家住何方,父母何人?”
鯉魚妖從廳外探頭進來,鴻俊便按先前教的交代了,告知李景瓏,自己養父是太行山上的修道之人,來長安是想歷練一番。至於趙子龍,乃是多年前無意碰上,收養的鯉魚,絕不存在是妖族派來的內奸之事。
李景瓏也不多問,只是聽着,鴻俊總覺得自己的謊話有許多難以自圓其說的漏洞,但李景瓏卻全無保留地相信了他。
接着是莫日根,莫日根出身室韋,同樣告訴李景瓏,自己也是爲了歷練而來。鴻俊聽莫日根似乎隱藏了許多事,但李景瓏也沒有問,只提筆登記了莫日根的名字。
阿泰則是吐火羅的貴族,爲學習大唐文化而來。裘永思家住杭州,只簡單交代家世是讀書人,受祖父之命,來驅魔司鍛鍊膽量。
後面交代的,一個比一個簡單,三言兩語便輕飄飄帶了過去。李景瓏登記後,裘永思泡完茶,分給衆人,連鯉魚妖一起,人手一碗捧着。
“以後把腳擦乾了再進來,別踩得滿地水。”李景瓏朝鯉魚妖吩咐道。
“看來再沒有新人來報到了。”李景瓏說。
衆人便靜靜看着李景瓏,猜測他打算說什麼。李景瓏喝了口茶,不看面前四人,沉吟道:“我不知道是誰召你們前來,但我相信,狄公雖然身死,卻依舊照拂着我大唐。今天能與各位聚在此地,乃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說着李景瓏擡起頭,望向四人背後,正廳東牆上那狄仁傑的壁畫,眼中帶着複雜神色,四人便紛紛回頭,望向狄仁傑之像。
“你是說,狄公藏了四封信,在他死了那麼多年後,寄了出去?”莫日根說,“並召集我們前來,光復大唐驅魔司?”
“這怎麼可能!”衆人一副“你當我傻啊”的表情,打量面前的李景瓏。
“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鴻俊一臉茫然道。
“最不合常理的,應當是長手長腳,腳上還有腿毛的魚罷。”李景瓏轉頭,面不改色地朝鯉魚妖一瞥。
鯉魚妖:“……”
“也是。”鴻俊倒是接受事實很快,點頭說,“這麼比起來,死後寄信這件事,勉強還是能理解的。”
衆人紛紛扶額,互相看看,既然李景瓏這麼說了,大夥兒也不去刨根究底了,你是上司,你開心就好。
“明日本官會去爲你們訂做腰牌與官服。”李景瓏淡淡道,“提請俸祿,去留隨你們。還有一天的時間可以考慮。但一旦名字被報上去了,便是朝廷命官,無論胡漢,一視同仁。”
鴻俊本來就身負使命,尋思着何時去找陳家人與自己的飛刀,聞言便點了點頭,忽見李景瓏盯着自己看,似乎在等他表態,眉毛一揚。
“我會留下來。”鴻俊頗有點心事重重,點了點頭。
莫日根答道:“留。”
阿泰:“留。”
裘永思說:“留,可是在驅魔司裡,要做什麼呢?長史,你總得給我們派點活兒吧。”
“會有活兒的。”李景瓏說,“楊相說了,但凡六軍與大理寺辦不了的案子,辦案過程中‘也許’涉及妖魔鬼怪的,都將轉到驅魔司來,本想着未有案子前,你們可先在長安城中四處逛逛,不過既然這麼說了,你們都不會失望,下午就開始幹活。”說畢便喝完茶起身。
鴻俊馬上說:“長史,大夥兒……能幫我個忙嗎?”
“不行。” 李景瓏答道。
衆人:“……”
“我知道你想找那夜的妖怪。”李景瓏說,“但如今我未知你們能耐,更未共事過,現在貿然出動,毫無配合,麻煩只會越惹越多,留待一段時日後再行解決。”
鴻俊心煩意亂,卻知李景瓏所言有理,只得點了點頭。
李景瓏起身離席,大夥兒解散,今天的事兒就算完了,他走出廳堂,進到東廂時,忽然如釋重負,靠在柱子旁喘氣,顯然心有餘悸。念及這羣身具神通的驅魔師,居然還是被自己收拾住了,忍不住又握拳一揮,嘴角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
剛一擡頭,忽又見鴻俊站在面前,滿臉疑惑地看他。
“長史,你剛剛在做什麼?”鴻俊試探問道。
李景瓏馬上咳了一聲,嚴肅道:“又怎麼?”
“可以幫我一個忙嗎?”鴻俊看着李景瓏說,“我想找……”
“我說了,不行!”李景瓏不悅道。
“不找妖怪。”鴻俊馬上道,“你對長安熟,只要告訴我陳子昂家住哪兒,我自個兒去。”
驅魔師同僚們對長安城不熟,陳子昂家住哪,問也沒用,挨家挨戶去找,長安六十萬戶,根本不可能找到,眼下李景瓏來了,簡直是自己的救星。
“我問你一個問題。”李景瓏打量鴻俊,突然說道,“你是修道的人,有沒有什麼法術,能讓人忘掉一些事?”
“法術?”鴻俊被突然這麼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思來想去,答道,“法術沒有,但是有一種花……”
鴻俊昔年喜歡在太行山上撒野,曜金宮後殿內,奇花異卉也甚多,依稀記得似乎移植了一種產自西域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