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天亮時, 十里河漢。
“長史早。”
“早,找來這麼多吃的?”
“打仗總得吃飽纔有力氣。”
“喲!這魚怎麼也長腳?”
“那是咱們驅魔司的老大趙子龍。”
“……”
房中陰風慘淡。“嘩啦”一聲,鯉魚妖被扔到了一個裝滿碎冰的木盆裡。
“好冷!”鯉魚妖瞬間蹦了起來, 哆嗦着就往外爬, 卻被一根木棍戳了回去。
“還記得我嗎?”女聲幽幽地說道。
“哇啊——鬼啊——”鯉魚妖定神一看, 簡直被駭得魂飛魄散, 一個渾身白衣的女人, 滿臉是血,面目猙獰,盯着鯉魚妖。
魚沒有眼瞼, 閉不上眼睛,鯉魚妖直朝那水盆裡鑽, 奈何水又實在太冷, 凍得它直打顫。
“你你你……你是誰?”鯉魚妖顫聲道。
“你們的叛軍打進了洛陽城, 害我一家四口死於非命,我夫君被你們妖族吸乾了精血, 死得好慘吶——”那滿面流血的女子慢慢走上前,鯉魚妖已經被嚇瘋了,跳出木盆便朝女子一跪,求饒道:“大媽!女鬼大媽!不關我的事啊——!我也是被他們抓來的!”
“你叫誰大媽!”女鬼陡然尖叫道。
“大姐!大姐!”鯉魚妖渾身直哆嗦,腿毛上還掛着冰塊, 說, “我真不吃人!”
“我要找安祿山報仇——”
“快去快去!”鯉魚妖忙喊道, “我支持你!安祿山已經爛了!從裡到外全爛光了!”
“他爲何要殺我夫君?”
“他要成魔!”鯉魚妖說, “成魔就要吸食戾氣!先吃死人的, 再吃活人的……你得當心樑丹霍,樑丹霍是個畫皮妖, 能變成凡人。還有朝雲!朝雲是好的!他沒殺過人!那頭灰熊最是難搞!”
“還有還有,他們的妖怪還沒全進來!人族打頭陣,妖族在後頭吃人,好的都歸樑丹霍他們,將軍們先挑,挑完走了,那城才輪到小的們……”
“來了多少……”
“就一百多!”鯉魚妖說,“不不!不到一百!都是些雜兵!安祿山每天有一個時辰,會讓李豬兒給他洗澡,午時!那個時候將軍們都不在!”
鯉魚妖不待女鬼逼問,幾句話就將安祿山的兵力佈置,全部透了個底朝天。又說:“他們說驅魔師們來了洛陽,他還在明堂裡頭布了陷阱,就等着抓李景瓏……不對,李景瓏?”
鯉魚妖說到這裡,突然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事兒。
只見那女鬼在臉上一抹,柔聲道:“這樣行了麼?”
“行了。”李景瓏在屏風後說。
鯉魚妖聽到這聲音時,更是驚駭,瞬間喊道:“老二!”
女鬼抹去臉上血跡,乃是牡丹花妖香玉,徑自走到一旁坐下。鯉魚妖怔怔看着李景瓏,說:“老二,果然是你們……”
鯉魚妖雖然總是大大咧咧的,卻始終不蠢,當初鴻俊下山時全靠它指點,方知人間人情世故,進了洛陽後,鯉魚妖便總是心中惴惴,只想通知驅魔司,安祿山針對李景瓏等人設下陷阱一事。它被抓回來後突見面前女鬼,一時忘了這茬,慢慢地想起來以後,便聯想到了李景瓏。
李景瓏本意也是套話,並非不相信這廝,奈何它有過前車之鑑,萬一自己與鴻俊出面,鯉魚妖爲了迴歸驅魔司,誇大其詞,反而影響他的判斷,於是便先讓香玉前來審它。
“是啊。”李景瓏漫不經心道,“這可好久不見了。”
鯉魚妖張了張口,想問鴻俊,鴻俊卻在它背後道:“趙子龍,我在這兒。”
鯉魚妖驀然轉頭,鴻俊竟是一直坐在這酒肆二樓,黑暗裡的欄杆上,於背後安靜地看着鯉魚妖。
鯉魚妖頓時慘嚎一聲道:“鴻俊——!”
鴻俊此刻心情極其複雜,心裡有太多的話想說,一時卻說不出口,只是別過頭,眼眶裡眼淚滾來滾去,不欲讓鯉魚妖看見自己流淚。
“鴻俊……對不起。”鯉魚妖說。
這話出口時,鴻俊便想起了從前在曜金宮時,鯉魚妖陪自己下棋、抓蚱蜢、於雪山下清冽泉水中游泳、進溶洞探險……等等往事。
他總習慣了身邊有它,彷彿只要有它在,那段回憶,便永遠不會消失。
“道歉的話,等下再說吧。”李景瓏沉聲道,“把安祿山的佈置都給我說說清楚。”
鯉魚妖等的就是這一刻,事實上一年前,它主動朝陸許與莫日根投誠,唯一的願望也是想回到驅魔司中,整整一年間,它備受良心的譴責,內心愧疚無比。每夜在水潭裡對月眺望,它總忍不住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鴻俊與驅魔司的夥伴們。
鯉魚妖接過李景瓏遞來的筆,憑印象在地圖上標了幾個地方,此刻外頭天色已大亮,阿泰等人也陸陸續續地醒了,打着呵欠下來,一見鯉魚妖,便道:“啊?老大回來了?”
鯉魚妖更是愧疚不安,緊張無比,抓着筆的手都在發抖。本以爲再見到夥伴們時,大夥兒得將它裝布袋裡,拿擀麪杖往它魚頭上捶一頓。孰料衆人卻絲毫不在意先前背叛之事,只是打了個招呼,便各忙各的。阿泰幫特蘭朵做飯,阿史那瓊蹲在外頭洗漱。
“你確定他們的行軍路線是這兒?”李景瓏問。
“非常肯定!”鯉魚妖抓着筆,朝李景瓏說,“我一直陪着樑丹霍,他們在府上商議,我都聽見了。”
莫日根與陸許也醒了,衆人開了早飯,時值戰亂,百姓拖家帶口逃得不知所蹤,稍一搜羅,遺下吃的倒是不少。昨夜莫日根與陸許出去搜刮了一番,特蘭朵便做了滿滿一桌菜,臘肉、雞蛋、魚、鴨子、雞、鵝、豬、羊……
寒冬臘月,這麼多吃的,足可吃將近半個月,端上來後,鯉魚妖說:“你們這是在過年嗎?”
李景瓏本想說這是斷頭飯,下午就要去殺安祿山了,然而這麼說來未免不祥,便打住,說:“喝一杯罷,慶祝趙子龍歸隊。”
鯉魚妖若非沒有眼淚,此刻定將熱淚盈眶,它聽到這話,趕緊端着酒碗,跳上桌面,說:“這些日子裡,當真對不起大夥兒,我誠懇地、認真地,給……”
“好了好了。”莫日根說,“別敗興了,趕緊吃罷。”
鴻俊這才終於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一時席間氣氛輕鬆不少。
“你後來怎麼過的?”特蘭朵忍不住打趣問道,從前鯉魚妖是驅魔司的大廚,常指揮特蘭朵做這做那,操心鴻俊愛吃的菜,一人一魚,也較熟稔些。特蘭朵更很少隨同大家行動,對鯉魚妖的背叛也未感同身受,見它歸來,心情便十分愉悅。
鯉魚妖想了想,說:“挺好,挺好。”
雖說鯉魚妖曾經背叛過驅魔司,衆人卻也早已看在眼裡,反而利用了它,若被它害死了人,此刻定是不能原諒的。然則過去的事,也並不能完全歸咎於它,沒有遺下多少血海深仇,餘下的,便只看鴻俊了。
衆人吃飽喝足,各自倚着,莫日根說:“突然就不想打仗了。”
李景瓏說:“打罷,打完了,天天吃好吃的。”
李景瓏鋪開地圖,開始計劃,根據鯉魚妖的情報,安祿山麾下軍隊,分爲三大部隊。
“前鋒是史思明與安慶緒的部隊。”李景瓏說,“全是凡人,負責攻城。”
“嗯。”莫日根沉吟道,“若出動妖怪屠城破城,恐怕招來天譴,凡人相殺,對他而言,確實安全得多。”
前夜洛陽城破,史思明與安慶緒的部隊稍作休整,便離開了洛陽,撲向下一個城市。緊接着,安祿山則帶領中鋒部隊,施施然進入已攻陷的城市,進行接收。接收時,將吸食這座城市被屠後產生的戾氣,壯大自身魔氣,沿途每過一個城市,安祿山的天魔之力,都更增強一分。
待得安祿山採夠戾氣後,便再離開,往下一個城市去,餘下的妖怪大部隊才隨之抵達,接下來,就是一場羣妖亂舞的狂歡了。
“下一個目的地是哪兒?”阿泰皺眉問道。
“函谷關。”李景瓏沉吟道,“叛軍昨夜大批離開,現在過去已經來不及了。”
“擒賊先擒王。”陸許說道,“安祿山一死,叛軍自然作鳥獸散。”
“但千萬得當心。”莫日根道,“別被敵人擒賊先擒王了。”
李景瓏說:“現在他們已經逼近函谷關,函谷關不過兩千人守衛,根本不是史思明五萬鐵騎的對手;凡人之戰的決戰戰場,照我看來,只能在這兒。”說着,李景瓏拿筆在潼關處畫了個圈。
潼關是長安的西大門,自古有“天下第一關”之名,依崇山峻嶺,鄰黃河天險,波濤洶涌,飛鳥橫絕,僅憑凡人軍隊,十天半月絕不可能攻陷。
“他們現在還不知道洛陽情況呢。”鴻俊說,“得送個信過去。”
先前洛陽衛帶出的百姓已往函谷關去,但李景瓏思來想去,終究覺得不保險,然而大計在即,此刻每一名戰鬥力,都顯得彌足珍貴,派陸許出去送信,決計得不償失。
“兩位。”李景瓏考慮良久,朝香玉與文濱說,“麻煩你倆去送個信,成不成?”
香玉與文濱留守洛陽已久,鴻俊於文濱更有救命之恩,這短短數年間,兩人駐守洛陽,早已將自己視作驅魔司的一員。前夜叛軍攻進城後,李景瓏並未擔心兩人安危,畢竟香玉再怎麼說也是妖怪,自保的能力總是有的。
果然到得外頭暫時平靜後,兩人安頓了香玉的牡丹姐妹們,便徑自來到十里河漢避難。
“騎我們這兒最快的馬。”莫日根朝二人說,“不眠不休,兩天一夜可抵達潼關。”
“你替侯爺去走一遭罷。”香玉想了想,朝文濱說。
“好嘞。”文濱說,“這就去。”
李景瓏朝香玉道:“你也去。”
“我留下。”香玉答道,“多個人,總多點辦法,不能幫着打仗,替你們跑跑腿,也是好的。”
李景瓏也不勉強,便修書一封,交給文濱,令他火速趕往潼關,朝封常清闡明此地情況。
“接下來。”李景瓏朝衆人說,“就是各自守好地脈法陣了。”
說着李景瓏又鋪開了洛陽城城內的地圖。
“龍門山天闕、十里河漢最深處定鼎門地下的天街、應天門、天津橋、頌德碑天樞、通天浮屠天堂,以及安祿山所在的含元殿‘天宮’。”李景瓏指向這幾個區域,說,“永思沒來,咱們正好七個人。”
莫日根將符咒全部排開,李景瓏說:“我負責明堂處的地脈,我先領了。”
說着李景瓏將明堂處的符咒領了。
餘下阿泰、莫日根、特蘭朵、阿史那瓊各拿了一張。
“我選個離你近點兒的。”陸許朝鴻俊說,“有事兒也方便支援。”
“不打緊的,有我陪着鴻俊呢!”鯉魚妖又說。
“弟妹沒問題吧?”李景瓏朝特蘭朵問道。
“沒問題。”特蘭朵笑道。
特蘭朵自幼便天賦異稟,曾被祆教聖女視作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選,然則其父不願將她送到聖殿中研習法術,最終方作罷。阿泰說:“交給我們,放心好了。”
李景瓏又望向鴻俊,鴻俊始終未能真正地釋懷,他要親手協助同伴們,將地脈內的能量引出,再注入到李景瓏身上,讓李景瓏除掉安祿山。再眼睜睜地看着李景瓏全身經脈盡斷,修爲盡焚,從此成爲一個廢人,怎麼會“沒問題”?
“別忘了,昨天晚上咱們怎麼說的。”李景瓏道。
鴻俊點了點頭,領了最後一張符。
莫日根斟了酒,說:“我敬長史一碗。”
“敬長史!”衆人紛紛道。
“敬你一碗。”李景瓏朝鴻俊笑道。
鴻俊仰脖喝了,李景瓏說:“按計劃來,大夥兒動手吧!”
衆人便紛紛起身,莫日根再次朝鯉魚妖說:“趙子龍,今天我最後問你一句。”
十里河漢出口,衆人圍着鯉魚妖,莫日根問:“安祿山究竟知不知道地脈法陣之事?”
鯉魚妖既是賭咒,又是發誓,安祿山從未來過洛陽,怎麼可能知道?
然而莫日根仍然隱隱約約地擔心,畢竟畢思琛前頭在明堂見過兩人,只恐怕他將內情泄露給安祿山,這麼一來,便前功盡棄。也正因此,莫日根與阿史那瓊商議後,最後才決定在城門處將投敵的畢思琛滅口。
“你們真想着偷襲。”鯉魚妖說,“那天就不該出現。”
“畢思琛一定交代了。”阿史那瓊道,“城守都投降了,還怎麼瞞得住?”
事實上,驅魔司的計劃簡直是天|衣無縫,但千算萬算,無論如何都算不到唐將會投降之事,是以李景瓏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決定帶着一衆下屬參戰。否則按他的計劃,這次伏擊安祿山,完全志在必得。
“罷了。”莫日根說,“人算不如天算,冒險就冒險吧。”
衆人離開十里河漢,到得天街上,按李景瓏的計劃,第一步是先佯裝偷襲失敗,被安祿山抓獲之後,翌日纔開始第二步計劃。若安祿山不知衆驅魔師在城中,那麼驟然遭到偷襲後,抓住了李景瓏,定將麻痹大意。
天街前,大夥兒各自做好了決戰的準備。
鴻俊與李景瓏面對面地站着,彼此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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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瓏伸手,摸了摸鴻俊的臉。
鴻俊:“你答應我……”
李景瓏:“噓……別說話。”
他低下頭,親吻了鴻俊的脣,脣分時,李景瓏專注地看着鴻俊的雙眼。
“你回來以後。”鴻俊低聲說,“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我一定回來。”李景瓏端詳鴻俊,眉目間帶着一抹心痛之色,突然道,“你說,鯤神能看見今天麼?”
鴻俊不明白李景瓏所言,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愛你。”李景瓏說,“行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