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皇城,內閣府。
書房之內,湘湖派在京的兩個大佬正在面對面坐着手談,棋盤之上,已經密佈着黑白兩色的棋子兒。還有兩展清茶,正散發着芬芳馥郁的清香。場面瞧着倒是清雅悠閒,不過左宗棠和羅澤南的眉頭卻都緊緊擰着,看來是心事纏身。
天下一統於大明的日子似乎不遙遠了,可是隨之而來的恐怕不是文恬武嬉的太平場景,而是一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次大明是應變而興,藉助西洋軍事、科學之助力而恢復的。
而大清從某種程度上說,卻是亡於變革!興洋務,辦新軍,擴編八旗,樁樁都是在銳意求變。然而卻越變越糟糕,士子因八旗日重而離心,漢民因洋務、新軍攤派而憤恨,最後不是歸附大明、天國,就是坐觀天下風雲。而滿清也將全部希望寄託於八旗新軍,結果滑縣一戰,十餘萬八旗壯士殞命疆場,滿清根基盡毀而失天下。若是滿清一味守舊不變,依靠士大夫對抗朱明和太平軍,現在或許還吊着口氣呢。
可見面對這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不是一個“變”字就能對付過去的,還有怎麼變和如何變的問題。
在朱明復興之前,朱濟世提出的“中學爲本,西學爲用”的確吸引一大研習批經世致用之學的士子,朱明得以復興,當然是離不開這些士子的襄助。可是何爲本,何爲用。朱濟世卻從未言明。大明覆興之前,這個問題被掩蓋起來,而現在卻要擺上檯面了。
真正洞悉內情之人都知道,之前朱大皇帝和皇后羅香梅鬧得那一點不愉快的背後,顯然就是“本用之爭”。中學的根本是什麼?當然是三綱五常之教,儒學最基礎的啓蒙教育讀物《三字經》裡面就明確寫道:“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而“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則是三綱的延伸。而五常則是指“仁、義、禮、智、信”。是用以調整、規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等人倫關係的行爲準則。三綱五常合在一起,則構成了名教的核心,自南宋以後,更成爲了“天理”。所以這三綱五常。理應成爲中學爲本的“本”。
這一次皇后出手。聯合外朝整頓後宮秩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皇上的意思,壞了“夫爲妻綱”。然而妻對妾的統治權也是“夫爲妻綱”的延伸,妻要順從夫。而妾不過是夫的財產,名教最講尊卑貴賤,豈能容“財產”違逆妻子呢?而且皇后整頓後宮並非是出於“妒”,而是出於維護宮內的貴賤尊卑,出於維護自己和皇太子的地位,這些都是符合三綱五常的。所以朱濟世一旦流露出廢后的意思,一定會遭到朝臣們的拼死勸諫。
“宮裡面傳出話來,皇上無意把太子培養成一代英主……”羅澤南把玩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淡淡地道。“季高兄,你怎麼看?皇上是不是想要廢嫡立愛?那匹大洋馬已經懷上了……”
“皇后什麼意思?”左宗棠皺眉道。“這匹大洋馬是歸她管的!”
“皇后終究賢惠。”羅澤南皺着眉頭說,“這大洋馬的名聲再臭,也是皇上的坐騎,又沒有什麼過錯,皇后能怎麼樣她?”
左宗棠哼哼道:“名聲再臭,也不是風塵女子,人家是堂堂法蘭西女公爵……朝中大臣,納風塵女子爲妾的也不在少數,羅山,你家的老六就是秦淮河來的吧?”
羅澤南老臉兒一紅,低着腦袋不言語了。娶妻娶德,納妾納色,瑪麗亞.克萊門蒂娜當然無德,但是人家也不是妻啊,有什麼不可以的?滿朝文武在這個問題上有幾個立得正的?自己都是大色狼,還好意思勸皇上?而且“娶妻娶德,納妾納色”也是三綱五常的延伸,這個規矩要是改了,孔老二的徒子徒孫們可就少了許多樂趣了。
左宗棠見羅澤南不言語,又淡淡地道:“大洋馬不是什麼問題,廢嫡立愛也不至於……現在的問題是,未來的大明之君是庸才還是良才,是昏君還是聖君!還有,就是什麼樣的人是良才,什麼樣的人是庸才!皇上心裡面的那把尺子,恐怕和咱們是不同的!”
羅澤南手裡的棋子啪的一下落在了棋盤上面:“皇上要用西學爲本?”
左宗棠坐在那裡,聲色不動:“現在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到底是西學爲本還是中學爲本誰說了算!”
“立憲議會!”羅澤南什麼腦子,被左宗棠稍一提點就都明白了。
朱濟世和羅香梅真正的衝突的地方並不是後宮干政,也不是那匹大洋馬,而是雙方腦子裡的倫理綱常根本不對路。羅香梅認爲對的,朱濟世卻認爲是錯的……
可是羅香梅的倫理綱常肯定是符合名教觀念的!所以朱濟世的倫理觀念一定和名教相悖!而朱濟世喜歡騎大洋馬的原因也不是因爲美色,在劉鵬買回來的西洋女奴當中,可有幾人的姿色不在大洋馬之下,可朱濟世並 沒有把她們留在宮裡面。這位朱大皇帝是將大洋馬當成了知己,或許還當成了“牀上軍師”,一起想辦法要改了名教的根本!
不過要達成這個目的是很不容易的,因爲名教在中國已經深入人心,不是一朝一夕,下一道諭旨,說幾句大話就能變的。得先拿掉名教維護其根本的兩大法寶,一是話語權;二是教育權。
所謂教育權自然就是教書育人之權,中國人心中的名教倫理觀念,正是通過一代又一代的教育灌輸進去的。而教書育人之人,自然都是信仰名教的士子。朱濟世開設新式大學、書院,自然就是要奪教書育人之權。
而話語權則是名教手中最有力的武器,凡是與名教觀念不符的君王、大臣,就會被抹黑,就會遭到天下人的唾罵。這就是話語權!也是名教士大夫對君主的制約之權。而朱濟世卻在用議會、公局同名教爭奪話語權。這議會、公局都聲稱是民意代表,是全國納稅超過一定額度的臣民選舉出來的,自然可以代表天下士紳,在爲民請命的問題上,比天下讀書人更加理直氣壯。
天下讀書人不就是用爲民請命的名義掌控話語權的嗎?如果朱濟世用立憲議會和公局這樣的民意機構來掌控爲民請命的話語權,名教在朱濟世面前還有反抗能力嗎?
“季高兄,咱們湘湖……須得爭立憲議會!”羅澤南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最正確的決斷。立憲議會已經成了氣候,而且又得到皇帝的支持,內閣想要關立憲議會的張根本不可能,只會造成湘湖黨倒臺。
而且湘湖倒臺之後,別的信奉名教的派閥照樣會出來組閣,名教士子是最喜歡當官了,連蒙元、清韃的官都有人做,何況大明朝的官?所以湘湖一黨要保持自己的政權,就必須爭立憲議會。
左宗棠淡淡苦笑:“爭……就中了皇上的下懷,他以立憲議會爲套,把我們湘湖給套住了,而且咱們再怎麼爭,恐怕也爭不到立憲議會的三成議員位子。要是不爭,湘湖的地位可就沒有辦法維持下去了。”
“那也得爭!”羅澤南忽然壓低了聲音,“爲了名教、爲了湘湖、爲了天下百姓,我們必須得去爭!季高兄,若我所料不差,待皇上掃北歸來之後,很有可能會重選各地公局和立憲議會……我湘湖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