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託孤
樑晉一直都知道宜華疼他,卻是真沒料到她會爲他做到這個地步。
甚至於不惜毀掉自己的名節,揹負那樣的罪名,並且甘心赴死。
他們這樣的人,其實誰都想到過死,可宜華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這些年,她甚至都不曾爲了過的好一點而對樑帝屈服過絲毫,現如今,卻爲了保他,寧肯揹負那莫須有的罪名,死都不能幹乾淨淨的死。
樑晉心潮洶涌起伏。
宜華給他的這份恩情太厚重了,重到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情緒一瞬間就失控,激動到了極點。
“晉兒!”宜華卻及時打斷他,沒叫他把話說下去。
她倉促起身,捧着樑晉的面孔,跪倒在他面前,近距離的注視着他,臉上表情嚴肅且認真,一字一句的說道:“從我把你抱回來的那天起,你就是我親生的孩子了。我願意把我力所能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給你,在我的心裡,沒有人比你更重要,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這些年裡所有的期待和希望,在我這裡,沒人有資格跟你比。你記着,我要你活着,我只希望你好,不惜一切,你走出去,走出這個牢籠困境,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即便是死……也會含笑九泉的。”
性格使然,宜華表面上其實是個很理智的人,哪怕是對着樑晉,這也是她第一次這般肆意的發泄內心的感情。
他看着樑晉的眼睛裡,沒有太多波瀾起伏的溫柔和慈愛的情緒翻滾涌動,卻散發出一種堅定的力量,那一眼目光,直直的望進對方的心坎裡。
他們兩個人的處境一直都不好,堅韌和勇氣纔是能支持彼此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這種默契和無奈,沒有第三個人會懂。
樑晉是個天生就感情淡泊的人,他長這麼大,從記事起,就沒再落過淚。
這一刻,他眼中卻是酸澀的厲害,眸子上糊了一層的水霧,他透過這些霧氣看着近在咫尺的宜華的臉,卻依舊沒有讓淚水滾出眼眶,只是腮邊繃緊的肌肉昭示了他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在掌控自己的情緒。
宜華雙手捧着他的臉頰,眸色深深地望着他。
然後,她緩緩的張開雙臂,抱住了少年已然可以顯得偉岸又寬厚的肩背。
樑晉的身體落在她的懷抱中,有那麼一瞬間,幾乎下意識的就要垮掉坍塌,但他咬咬牙,還是用盡了全力支撐。
宜華抱着他,稍稍偏頭朝向他耳畔,與他低聲的交代:“你別怕,金氏的那雙子女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威脅不到你分毫,你無需理會,但是……若我不在了,他就沒了牽制,甚至可能遷怒於你,我說服不了他,所以你要先下手爲強!”
因爲她那句“若我不在了”,樑晉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他身體劇烈的顫抖。
但下一刻,宜華已經毫無徵兆的鬆開了他。
她從容的站起身來,抖平了裙襬上的褶皺,又背轉身去,動作優雅的用手指將眼角氤氳的水汽擦掉,然後重新迴轉頭來,臉上又恢復了平時高高在上的疏離表情,以一副俾睨的姿態俯視眼前的三個人,又看向了武曇說道:“歷朝歷代,和親出來的皇女都沒有再回朝的先例,如今我已非蕭氏中人,自然也沒有身份立場再回大胤。子御和母后的心意我都明白,你替我傳句話回去,就說我視晉兒爲親子,他們若是真的有心,便替我庇護這個孩子一二,就算是全了大家此生的這一場情分吧。”
這番話,就是在託孤。
樑晉跪在地上,雙眼通紅,半天都動也不動。
院子裡樑帝那些人都還在等着,萬一他們突然闖進來撞見這一幕,發現樑晉偷偷回來了,他勢必會被順水推舟的滅口在這宮裡。
燕北不敢掉以輕心,走上前去將樑晉拉起來。
武曇則是神色凝重的與宜華對視。
她和宜華之間這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面,但一個人是何種的秉性脾氣,就這兩次的接觸也足夠她摸透了的。
她知道宜華這字字句句全都發自肺腑,並且也是慎之又慎之後做下的決定。
有一種人,他們永遠活得清醒理智,一旦做好了取捨的事,便再也沒有更改的餘地。
武曇此行的最初目的雖然是爲了保下宜華的,可對方話已至此,她也不便強求,直接點頭道:“好!皇姐的話,我一定一字不落的帶回去給我家王爺和母后。”
宜華點點頭,再就不再多言,徑自走過去,伸手拉開了殿門。
院子外面大片的夜色又一次鋪天蓋地的灌進來。
聽見了開門聲,樑帝等人全都齊刷刷的看過來。
燕北連忙走了兩步上前,剛要說話,卻被宜華擡手攔了一下,她看着院子裡的樑帝等人冷笑:“所謂欲加之罪,不過爾爾,既然陛下和娘娘不願相信臣妾的清白,那便依照宮規處置了我就是。”
說着,她這才側目看了眼面色鐵青的燕北,又再繼續說道:“大胤方面我交代他們了,我的事,不牽扯兩國,用我一死,了斷所有吧!”
她說着,就徑自擡腳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樑帝盯着她,眼中光線明滅不定,終也是不甘心的再次質問道:“你還是不肯說實話是嗎?”
宜華不避不讓的迎上他的視線,挑釁一般的反詰:“陛下你沒有證據,現在的一切都是口說無憑,您是一國之君,要如何定罪於我都可,但您若是想要讓我親口承認……除非人贓並獲,您將他們口中的那人找出來,帶到我的面前來!”
“你……”她這一句話,極大的刺激了樑帝。
樑帝一個箭步上前,原是險些就要失態發作的,但緊跟着下一刻才反應過來這院子內外還有許多的外人在。
他被自己的妃子給戴了綠帽子,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氣歸氣,總也不會鬧到盡人皆知。
他一把掐住宜華脖子的同時,又艱難的收勢住,盯着她的臉,瞳孔中凝聚了濃厚的殺意。
兩個人,四目相對。
宜華半分也不懼他,彷彿是與他較上了勁。
王皇后目光閃爍的站在旁邊看着,卻不知道爲什麼,始終一句話也沒說,反倒是暗地裡目光幾次往殿內這邊武曇和燕北的身上瞟。
一直過了好一會兒,樑帝纔像是漸漸地被宜華耗得沒了脾氣。
“呵……”他聲音沙啞的笑了一聲出來,突然甩袖撤手,再下一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又毫無徵兆的霍的轉身擡手,直直的指向站在大殿門口的武曇三人,咬牙切齒道:“來人,把他們給朕拿下。”
宜華沒想到他會突然衝着武曇他們去了,眉心不由的狠狠一跳。
王皇后眼中閃過一絲勢在必得的戲謔笑意,好整以暇的看着。
院子外面把守的南樑侍衛魚貫而入。
等在那裡的,本來還有兩個裝扮成侍衛的死士,兩人見狀就要動手,卻被武曇隔着院子冷冷的橫過去一眼給阻止了。
一隊侍衛劍拔弩張的衝進來。
武曇沒等他們近身,就搶先一步跨過門檻,三兩步下到臺階底下,施施然屈膝給樑帝見禮,一面含笑打招呼:“妾,蕭門武氏,拜見南樑皇帝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說話間,她取下頭上戴着的帽子。
裡面雖然髮絲全部束起來了,以一根普通的簪子彆着,但是拿掉帽子之後,她的整個五官就清楚無疑的暴露出來。
她的容貌本來就生得明豔,十分打眼。
刻意遮掩,不叫人細看的時候還能湊合掩人耳目,這樣肆無忌憚有意暴露的時候,女子的身份就顯露無疑了。
院子外面衝進來的侍衛雖然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她的確切身份,但只就她女扮男裝的事實和不卑不亢走出來和樑帝說話的氣勢就把他們鎮住了,一羣人手壓着刀柄,嚴陣以待的盯着她,一時反而沒動手去碰她了。
燕北和樑晉也都沒想到她會主動坦言身份,想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樑帝和王皇后也大出所料的一時有些微愣。
武曇卻只當沒看見,給樑帝行禮請安之後,就仍是笑吟吟的看着他繼續道:“初次見面,陛下也許沒聽過我的名字,妾出身於大胤的定遠侯府,後嫁入我朝皇室,晟王蕭樾乃我夫婿。”
此言一出,在場的南樑侍衛纔是恍然大悟,人羣裡不時地發出倒抽氣的聲音。
樑帝也沒想到她一個內宅婦人竟會有這般處變不驚的膽氣,敢於這樣面對面的和自己說話,也是極力的忍耐住了想要唏噓的喘氣聲而維持了一副冰冷的面孔,盯着她冷笑:“你好大的膽子,隱藏身份,私混進朕的後宮裡來?是蕭樾指使你的?好一個大胤,好一個蕭樾,明面上修書與我朝化解干戈,卻又於暗地裡行此悖逆之事,你們大胤蕭氏,是否欺人太甚了?”
他是真的惱火,脾氣都有點難以自控。
本來宜華的事就已經讓他大爲光火,現在武曇又混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來戲弄他,他如何能忍?
王皇后冷眼旁觀,沒做聲,只是隱晦的勾了勾脣角。
“陛下可能是誤會了,武曇此來,並非是要破壞兩國盟約,而純粹是爲了私事,因爲聽說宜華皇姐捲進了莫須有的罪名裡,這纔不得已前來問個明白的。”武曇完全無視他的脾氣,依舊是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一板一眼的說道。
樑帝十分忌諱宜華的事,這個武曇卻口無遮攔。
眼見着她似乎是要當衆理論此事,便立刻揮揮手示意那些侍衛:“你們先退出去。”
“是!”侍衛們哪敢留下來聽皇室的閒話,趕忙以最快的速度撤了出去。
樑帝盯着武曇,饒有興致的審視:“你說你是衝着宜華來的?那你究竟意欲何爲啊?”
這是在他南樑的皇宮之中,這個丫頭簡直不知所謂,這樣闖進來,就已經等於是完全落在了他的掌控之中了。
這對樑帝而言——
簡直是個意外之喜!
所以這會兒,他本來被宜華氣得幾乎爆炸的脾氣,反而已經消退了不少。
武曇脣角微微含笑,迎着他的視線,卻是不答反問:“這話或者是該妾身來問樑帝陛下,如今您究竟意欲何爲?”
“嗯?”樑帝沒太明白她的意思,一時微愣,脫口道:“你說什麼?”
武曇莞爾,然後就將視線轉到了王皇后面上,仍是言笑晏晏的緩聲開口:“是皇后娘娘先識破了妾身的身份,並且告知陛下的是嗎?”
這話題轉移的突然,所有人都沒能跟上她的思路。
一時間並沒有人接茬。
武曇也完全沒想着等他們接話,只是目光澄澈的望定了王皇后,繼續有條不紊的往下說:“我與皇后娘娘素未平生,而且此次前來貴國實在走得匆忙,就連我大胤朝中都沒有幾人知曉……皇后娘娘不僅精確掌握了我的行蹤,還一眼就認出了我來?娘娘真是神通廣大!要麼……把給您通風報信的人請出來,容我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