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修之緩緩低頭,注視着蘇進。蘇進與他對視,脣邊帶着笑意,眼神卻冷靜而犀利。
過了好一會兒,談修之長舒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樹下的石几上本來放着酒瓶和酒杯,這時,他側身倒了兩杯,遞了一杯在蘇進面前,微微示意。
蘇進舉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又放了回去。他坦然道:“做我們這行的,不宜多飲酒,費手。”
談修之突然一笑,道:“如果不是把你查了個底兒掉,我真不敢想信你只有十八歲。我還很好奇,你對文物的眼力,還有這一手修復的手藝,究竟是從哪裡學來的?”
蘇進眼睛眨都不眨:“也許我與生俱來就會?”
談修之以爲他不想說,也沒再多問,他把話題轉移回了先前,坦然道:“你說得沒錯,今天晚上的事情,也算是我特意安排的。”
談修之家庭背景非常雄厚,但是他做古董生意這件事基本上跟家裡沒關係。一開始沒靠家裡的人脈,後來生意做起來了,也跟家裡分隔得清清楚楚的。
也正是因爲這樣,他能夠接到清月宴的邀請函。
他手底下也是有些人的,拿到邀請函之後,就對上面的照片進行了分析。
一般來說,邀請函上的照片,就是當次拍賣會最大的亮點之一。
分析結果出來,談修之就猶豫了。他的人對馬王堆的判斷當然不可能有蘇進那麼具體詳細,但也能看出來,這關聯到一個超大型的漢墓遺蹟!
就像文安組考慮的那樣,這樣的漢墓被盜掘了,造成的破壞可能非常惡劣。無論是誰,單靠個人力量都不可能對它進行開發保護,只能依靠國家的力量。
所以,談修之一邊挑選了蘇進,一邊把消息透露給了舒倩。先前他對蘇進那樣說,一半是真心,一半也是欲擒故縱,沒想到蘇進比他想像中看得更清楚,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關鍵。
他攤了攤手,誠懇地道:“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如果單只是我們倆去參加拍賣會,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加進文安組就很難說了,畢竟目的不一樣了……我之前說的還算數,你覺得不妥,現在隨時可以退出,我絕對不會阻攔。”
蘇進笑着嘆了口氣,道:“你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放心吧,今天晚上的拍賣會,我會跟你一起去的。畢竟這座大型漢墓,我的確也很感興趣。”
談修之注視着他,非常認真地道:“謝謝你!”
蘇進擺了擺手,拿起桌上的酒,有些猶豫。談修之笑道:“我給你換上果汁吧。”
蘇進嘆了口氣,道:“你這好酒,我真還是挺想再嚐嚐的。不過……還是算了吧!”
談修之給蘇進換了果汁,叫來了舒倩。面對舒倩,他立刻換了個態度:“我這邊已經講完了。我們可以讓你加入,不過事先得約好,安全起見,你的一切行動,都得按我的要求來。如果你不能答應,那我看還是算了。”
舒倩爽快地說:“可以,行動方案我們可以事先商量好,有些事情也需要你來出面,沒問題吧。”
談修之散漫地道:“那得看是什麼事情了。我是做生意的,天大地大,大不過賺錢買賣。”
蘇進在一邊微笑,沒有說話,舒倩眼睛一瞪,道:“文物安全保護,難道不比你的生意更重要嗎?”
談修之向她舉了舉杯子:“小姐,那是你的堅持,跟我無關。”
談修之非常強勢,邀請函在他手上,舒倩也只能屈服,以他爲主。
她重新提起先前的懷疑:“蘇先生的年紀,是不是太小了點?”
談修之道:“帶什麼樣的掌眼,也是我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不行的話……”
他沒把話說完,舒倩就很沒好氣地打斷了:“不行的話我就退出是吧?知道了!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得先商量好行動方案……”
這時,管家突然走過來,遠遠站住,道:“先生,何先生已經到了,在前面等你們。”
談修之對蘇進道:“晚上這拍賣會有着裝要求,我叫了裁縫做了兩套衣服,用的你學生/資料裡的尺寸,可能有點不太合身,先試試吧。”
三個人一起到了前面的起居室,一個扎着小辮的年輕裁縫轉過身來,道:“衣服在這裡,先試試……”
他掃了蘇進一眼,咦道:“你怎麼瘦了?”
這裁縫姓何,談修之叫他何三。
他果然很專業,只掃了蘇進一眼,就發現他的所有的尺寸都比資料上的小了一點。
一般人再怎麼瘦,也不可能瘦得這麼勻稱,只可能是他這段時間進行了很有效的鍛鍊,均勻地瘦了次身。
“哎,做衣服就得現量啊,怎麼錯得這麼多,現在得修改了……”
蘇進摸着衣服的料子,也很吃驚。
這是一套模仿了宋服,進行過改良的半傳統服飾,兼具了傳統風格和舒適方便,設計得相當不錯。更讓蘇進吃驚的是它的面料,真絲織就的暗紋錦鍛,織法是宋錦的樣式,但又有了一些改良。保留了柔軟挺括的特色,同時更輕薄、更透氣,正適合現在這種天氣穿着。
蘇進摸了半天的料子,何三眯着眼睛問道:“怎麼?你認識?”
傳統服裝的面料,這知識太專業了,他也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蘇進點了點頭道:“嗯,略懂一點。”
何三小辮子一甩,不信地看他:“哦,很厲害啊!”
舒倩在一邊道:“這位可是談四請來的掌眼先生,眼力當然是好的。”
她的語氣不太妙,顯然還是對談修之選擇蘇進不太滿意。
談修之淡淡掃了他一眼,對蘇進道:“何三也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關係不錯。”
何三嘿嘿笑了兩聲,自我吹噓了起來:“你不知道吧?我可是我家的傳奇人物!”
何三的家庭背景也很雄厚,但他卻是家裡的異類。
他從小就很喜歡中國的傳統服飾,一開始家裡只以爲是個個人喜好,沒太在意,沒想到他稍微大一點,能自己拿主意的時候,竟然輟學找個了師門,開始拜師學藝了。
他家的孩子正事不幹,要當裁縫,說出去簡直是笑話。所以家裡從開始就特別反對,千方百計要拉他回來。但是何三也很執着,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要學這個!
家裡反對着反對着,沒想到突然變了天。
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被國家列爲了首要項目,傳統服飾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傳統服飾被列爲國家領導人出國訪問的必選服裝,上行下效,權貴也好,富商也好,全部以穿着這個爲傲。何三的師門在這一行都是首屈一指的,他們的地位一下子被提得極高,何三的師父跟一號領導人見面,都能平起平坐。
這中間雖然有千金買馬骨的意思,但也得要有足夠的價值才能做到啊。
所以,何三在家裡的地位也一下子提高了,再也沒人反對他做這一行,甚至他的眼光和決心還被當成是同輩之間的範本,廣爲傳揚。
何三一邊給蘇進量身,一邊感慨地說:“那時候我就在想,人這一輩子想幹什麼,還是得堅持,沒準兒什麼時候就碰到機會了呢?”
舒倩輕輕哼了一聲道:“那也是你運氣好!”她嘴上雖然這樣說,語氣卻不是不贊同的。
蘇進也笑着點了點頭,半開玩笑地道:“那當然,人不努力,跟鹹魚有什麼區別?”
另一個世界的玩笑把在場的三個人全部逗笑了。蘇進又摸着身上衣服的布料,問道:“這改良宋錦也是你們師門做的?”
何三笑容一斂,表情古怪:“你真看出來了?”
蘇進笑笑,把自己剛纔的判斷全部說了一遍,最後誇道:“這個改良取了宋錦的長處,又彌補了厚重沉悶的缺點,改得非常好!”
何三的眼睛徹底亮了,他一把抓住蘇進的手,叫道:“知己啊!”
蘇進疑惑地看他:“這不是明擺着的事情嗎?”
何三苦笑:“我也覺得是這樣,但老實說,就爲了這個,我快被逐出師門了。要不是跟談四熟,我也不敢把它織出來用上!”
何三的師門姓呂,半家族傳承,何三能進去,一半也是靠了自己的家世。
呂家主研傳統服飾與面料,自家保留了一些,又從古籍和文物裡進行研究,盡力保存和重現。
他們的研究重在還原,嚴禁偏差。像改良這種有意的偏差,那更是不被接受的。
何三畢竟是外來戶,他對傳統沒那麼在意,他就覺得,有些東西已經過時了,不適合當今了,進行一些適應性改良更好。
這個想法在呂家簡直大逆不道,他剛剛提出來就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要不是他家世實在雄厚,肯定早就被趕出去了。
不過師門的反對雖然劇烈,但何三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所以,他還是揹着師門,偷偷摸摸地履行自己的理念。
呂家不可能只做研究,必然會有對外工作的時候。何三就趁着給這些朋友做衣服的機會,偷偷地改良,偷偷地應用。
以前,他這樣做只是拋媚眼給瞎子看——朋友裡沒一個懂這個的,也算是自我滿足。今天被蘇進一眼看出關鍵重點,還被這樣誇獎,簡直心癢難搔!
蘇進聽完他的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只重還原,嚴禁改良?這也太可笑了。現在可不是古代,氣候和生活方式截然不同,還有這麼多新材料、新方法。不能與進俱進,結合傳統和現代,只可能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