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道:“孔雀之陣?而你衣角卻繡着獅泉河的圖案。”
來人微微回頭,一頭微卷的金色長髮從大氅中露了出來,他的笑容宛如暗夜中一抹陽光,雖然無法看清,卻無比和煦,讓整個地下都爲之一暖。
他淡淡笑道:“不錯,我本是獅泉河的守護者桑戈若。然而孔雀泉的聖獸舍衍蒂死在莊易箭下,使者蘭葩,卻是你殺死的。所以我將代她守護這孔雀之陣。”
卓王孫道:“或許還應該殺了我爲她復仇。”
“那是自然。”他語調仍然是那麼平和,宛如這是最順理成章的事情:“因此我現在就要引導你進入孔雀之陣。孔雀之陣,每一步都有六種選擇,分別是溼婆的六種化身,只要選錯一次,就會墮入煉獄。所以,每一步都只有六分之一的機會。而如果你能對到最後的話,這孔雀之陣也就解開了。只不過傳說自上古以來,還沒有人走出過第四步。”
那七彩石柱如枝繁葉茂的老樹一樣,分支無窮,又有什麼可能,每一步都能選中這六分之一的機遇?
卓王孫將目光挪回他身上,淡淡道:“你既然是此陣的守護者,那麼我殺了你,此陣也就自然解開了?”
“不錯。”桑戈若微笑着回答道:“只是你未必能殺了我。”
卓王孫道:“也許。”他的身影突然一動。一道沉雄之極的內力瞬間已到了桑戈若眼前。
桑戈若並未躲閃或者說根本來不及躲閃,那道勁氣已突然炸開,他腳下的藍色石柱,竟爲這爆裂之氣生生摧折,半腰以上幾乎全裂爲碎塊。而桑戈若黑色的身影在呼嘯而來的氣流中猛地一顫,然後也隨之碎開,化爲萬千塵芥,飛揚四散。
石屑崩塌,從高處墜落到地底的水銀湖中。那一湖水銀之鏡突然裂爲碎片,濺起滿天銀光,如飛花雨,滿天灑落。
卓王孫身形還在半空,方要落足在那半段石柱上,心念卻不知爲何突然一動。他一拂袖,一道光幕自他手下展開,四濺的水銀珠如觸屏障,紛紛彈震開去。而他的身形也借力向旁邊掠去,無聲無息的落到左側的毀滅之神像上。
就在那一刻,整個地底的光線似乎瞬間被抽走,頓時暗了一瞬,而後地心處傳來一陣轟然巨響,只震得四壁亂顫,雷同之音,嗡嗡不絕。然而,另外五支石柱都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下沉!只片刻之間,五支數丈高的石柱就都已沒入那一湖水銀之中。
四周漸漸沉寂,只剩下湖面銀波澹盪,宛如月下冰池,幽豔不可方物。
然而,桑戈若的身影,宛如又由塵芥匯聚一般,漸漸成形,長身站立在第三重石柱的第五支上。
卓王孫冷冷看着他,沒有說話。
“你很幸運,選擇了正確的一柱。”桑戈若頓了頓,又笑道:“曼荼羅教中,並非只有曼陀羅一人精通遁法。而且你忘了,這裡是輪迴之隧,充滿了天神留下的秘魔之力,一切事物在此都被拉伸、變形,就連你看到的影像也不例外,所以你眼雖見我在此,其實我未必在。在你眼中,我只是無形之影,是殺死不了的。”
無論人有多強,卻是沒法殺死影子的,這個道理,似乎誰都明白。
桑戈若緩緩擡起一隻垂地的廣袖,微笑道:“所以,你能作的,就是跟着我,一步步走入這孔雀之陣中。如果你的幸運能幫你到最後一步,你終究可以走出此陣。不然,你將永困於此。”他突然擡頭:“現在,你可以選擇下一步了。”
彩柱似乎無窮無盡,像夜色深處延伸蔓延。而眼前六支石柱上溼婆化身像栩栩如生,重彩淋漓。或舞於烈焰之中,或挽弓重城之下,或喜、或怒、或哀憫衆生,或摧毀三界。而這無窮無盡的選擇之中,是否有一種冥冥的規律?幸運不可久恃,而規律卻是這秘魔之陣的唯一解法。
卓王孫神色一沉,目光從一排排的石柱上掃過。
陣中似乎有無數的彩柱,而每一支上都又分出六個分支,而這六個分支的排列竟然極其凌亂,似乎毫無相似之處。難道這冥冥的規律,就隱藏在這凌亂的排列之下?
地道中一片黑暗,陰冷而潮溼,一種腐敗的氣息撲鼻而來。
帝迦一擡袖,擋在相思眼前,道:“這條地道,可通往第五道聖泉,也是曼荼羅教祭神之聖地。裡邊陳列着種種祭祀的情景,你看到之前,最好有所準備。”
相思深吸一口氣,輕輕將他的手推開:“我能承受。”
帝迦一揚手,地道兩旁的石壁上頓時燃起兩排熊熊火炬。地道中頓時燈火煌煌,如在白晝。
兩旁那些粗巨的石壁,已然被暗紅的蘚垢佈滿,宛如久病之人的肌膚,顯得陰沉而骯髒。而腳下的石板卻在光線的照射下透出道道詭異的紅光。
相思低頭看時,發現地面居然是透明的,透過石板,隱約可見自己竟然是立身在一道長長的地下河流之上。河流隨隧道一起直通向遠方,裡面光影陰森,似乎注滿了某種液體。那股刺鼻的腐敗氣息混合着某種莫名的味道,就從地下散發出來,讓人幾欲嘔吐。
相思強行忍住,向前邁了一步。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自己腳下正踏着一團陰影,而這陰影似乎還在緩緩漂浮!
相思一驚,卻偏偏忍不住低頭去看。
幽光粼粼,腳下那汪液體更是綠到發藍,照得人眉目皆碧。
那液體之中,竟赫然沉浮着一具屍體。
那是一位極美的婆羅門少女,她全身赤裸,宛如新生的嬰兒,雙手卻被反剪身後,從手腕直到腳踝,全身被極細的紅線緊緊捆束着,深紅色的勒痕如網一般張布在她還帶着紅暈的肌膚上,透出一種極詭異,卻也極妖媚的姿態。
更爲妖媚的是她那宛如生時的面孔,雖然美目緊閉,但那纖長的睫毛、玫瑰色的雙脣讓人幾乎忘卻了她已經死亡,似乎只要在她耳畔輕聲一喚,她就會慵懶的醒來,迷茫的打量着周圍的世界。就連捆縛她的人,似也不忍破壞她的美貌,繩索小心的繞開了她的面容,和墨蓮一般浮在水中的秀髮。
只是她的胸前。
她的胸膛竟然已被生生破開,臟器等都已被剝盡,主刀者似乎極其小心,宛如在雕琢一件工藝品,決不會留下一絲多餘的經絡,也不會錯取走哪怕一小塊肌肉。從大開的刀口就能看到她背部平滑的肌肉,和薄薄體膜下的精緻的脊椎。她全身似乎還經過了特殊的處理,沒有一點淤血之痕,似乎那背後的肌肉就是她光潔的皮膚本身,胸前的巨大創口只不過是一種詭異的裝飾。
在她空空的胸腔之中,生出幾條墨黑色的藤蔓,蜿蜒上升,攀附着石壁,幾乎就要透地而出。而那藤蔓之上還開着幾朵蠶豆大的小花,紅豔欲滴,彷彿心臟的形態,在詭異波光的張力下,似乎還在隨着某種韻律無聲無息的搏動着。
這副畫面雖然算不上特別的噁心可怖,但卻極度詭異,讓人莫名的感到全身一陣寒意。
相思止不住倒退了一步,聲音都有些嘶啞:“這是什麼?”
帝迦道:“神之祭品。”
相思搖了搖頭,突然聲音轉厲:“是你做的?”
帝迦一指置於眉心,平靜的道:“是他們自己。”
相思喃喃道:“你瘋了……”她仰望着他,眼神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良久,纔將目光挪向地下的河流,顫聲道:“這裡……這裡的都是麼?”
帝迦遙望着遠處,道:“是。這條冥暗之河是天地之間最深沉、平靜之處,千萬年來都不會有一點改變。沉睡在這裡的祭品將如迴歸神的懷抱,得到永恆的安眠。”他回頭注視着相思,道:“一般的祭品在祭祀之後都會被火化,只有最盛大、最聖潔的祭品能夠保留在冥暗之河中。將肉體和靈魂獻給偉大的溼婆神。”
他頓了頓,將目光投向遠方:“——這就是凡人的不朽。”
他的神情是如此高高在上,充滿了神對凡人的悲憫,相思輕輕搖着頭,雙拳卻越握越緊,她突然道:“讓我走!”甩開他,轉身跑向門口。
然而眼前一塊巨石森然而立,苔痕斑斑,似乎千萬年沒有動過,剛纔的入口難道也只是幻覺?
回望時,前方冥河伴着兩排火炬一直向遠方延伸着,整個通道都籠罩着一層妖異的紅光。
相思一咬牙,轉而向通道另一端跑去。
帝迦在她身後默默看着她,似乎並不想去追。
然而相思的身影突然止住了。她凝望着腳下,似乎看到了不可以思議的東西。巨大的驚恐讓她的雙眼都忘記了挪開,直勾勾的盯在那道冥暗之河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後退了一步,腳下竟然站立不住,幾欲跌倒。
帝迦身形一動,已來到她身後,伸手扶住她,嘆息道:“你說過你能承受的。”
相思嘶聲道:“不可能,怎麼會!”
帝迦看着冥河中那具屍體。
她靜靜的浮在碧波中,長髮飄揚,臉上帶着欣然的笑意。而她的身體,卻被當中切開一個十字,那鈍重的傷口,宛如一條鮮紅的綵帶,纏繞在她曼妙的身體上。
帝迦淡淡道:“你想得沒錯,這裡就是百年來第一次完成的六支天祭。主持祭祀的人最後雖然以身殉之,然而,她必定爲神獻上了最隆重的祭祀。”
相思仍然不可置信的搖頭,道:“這,這難道是蘭葩……”
帝迦道:“不僅是她,所有六支天祭的屍體都在此處。這些人你應該認識。”
相思忍不住將目光向前投去,恍惚間另外幾張熟悉的面孔赫然躍入眼簾。她立刻將臉轉開,道:“可是……可是我親眼看到,所有的屍體都海葬了!”
帝迦微笑道:“天地萬物,無不歸屬於溼婆。曼荼羅教從海上得到這些屍體,並非難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注視着長得不見盡頭的河流,一字字道:“我只問你一句,這些人到底爲什麼而死?”
帝迦的雙眸依舊如深潭止水一般平靜。他緩緩道:“是我,替神賜給他們死亡。”
相思聲音由懼轉怒:“難道這就是你的修行?這就是你的教義?”
帝迦嘆息道:“你仍然不明白。生死在我眼中,只是靈魂寄居的兩種狀態,我爲信神者解脫生的苦難,得到死的歡娛,並且永遠陪伴着神靈而不朽。”
相思怒道:“一派胡言!”
帝迦皺眉道:“你能不能明白都無所謂。但是通往日曜所在的路還很長,既然你無力承受,不妨閉上眼睛,跟着我走。”言罷向她伸出手來。
相思側開臉不去看他,退到石壁前,試圖閉上眼扶着石壁前進。
然而這石壁實在太骯髒。那層鏽蘚呈血痂一樣的顏色,還散發着噁心的惡臭,她伸出去的手實在無法落到石壁上。
然而帝迦的手呢?
那整潔、修長的手指上,是否也沾滿了看不見的罪惡和血腥?
她站在石壁前,雙眉緊蹙,猶豫不決。
帝迦道:“再往前一點,四壁和隧道中央會擺滿腐屍。你若致意要自己走,只怕難免撞上去。”
相思一凜,道:“爲什麼會有腐屍?”
帝迦道:“在屍體面前靜坐,看着它一日日腐爛,這是一種俞迦觀想之法。幾乎每一個曼荼羅教徒都會修煉,你若也曾如此修行過,想必就不會像今天這樣執着於生死之分。”
相思捂住耳朵,搖頭道:“不要講了!”她的聲音極其尖利,如夢魘中的驚叫一般,只希望這刺耳的聲音,能讓自己從魔境中醒來。
良久,她才平靜下來,似乎有些無力,輕聲道:“是不是我隨你去見了日曜,她若說我不是帕凡提,我就可以走了?”
“不是。”帝迦緩緩搖了搖頭:“你若現在後悔,我還可以放你下山。然而一旦見到日曜就不同。”
相思訝然道:“爲什麼?”
帝迦嘆息道:“因爲第五道聖泉,是神的禁地。凡人一旦踏足,就必須以死贖罪。所以——”他凝望着她,伸手捧起她的臉頰,眼中有憐惜卻也顯得有些森然:“你若不是帕凡提,那麼你就只能作我最完美的祭品,永遠沉睡在冥河之中。”
相思怔住了,良久無法出聲。眼前這個人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陰晴不定,若即若離,卻永難看清。
難道自己還是想錯了。這個人,終究是深居在神宮深處、殺人無算、噬血而生的惡魔,是隨着末法之世而降臨的魔王波旬,是天地衆生無可避免的劫難?
帝迦依舊溫和的道:“你還願意跟我去麼?”
相思就這樣呆呆的仰望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眼中的驚懼漸漸散去,反而透出一種安寧來。
她長長嘆息一聲,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沉默,道:“既然這樣,我若去了,你可願意答應我一件事?”
帝迦道:“你說。”
相思猶豫了。她心中此刻千頭百緒,都涌上心頭。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要中止在這冥冥地河之中,然而,她現在可以提一個要求。
她應該要求什麼呢?她有幾次都脫口而出,想讓帝迦在祭祀之前,允許她和卓王孫見一面,或者僅僅是傳幾句話給他……然而她最終還是垂下眸子,輕聲說:“我始終不能明白你的話,如果在生中,已經找不到歡娛,那麼死的歡娛又有什麼意義?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雖然並不永恆,但是卻屬於自己……也許你會覺得我很愚蠢,無法覺悟,但是我還是要求你答應我——若我跟你去,你以後,以後都不要再作這樣的祭祀了,好不好?”
帝迦注視着她,眼中涌起一種難以言傳的神色。他終於點了點頭:“若你是,我可以徹底覺悟爲溼婆大神,自然不需要祭祀。若你不是,有你作祭,想必一切也已足夠。”
相思闔上雙眼,輕輕拉住他的手,道:“現在你可以帶我去見日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