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湖之畔。
三生影像似乎也被主人的怒意感染,全身真氣陡然提升。他們足下的積雪迅速融化,顯出一片三丈見方的冰池。
他們三人在冰池中心結印而立,三人的精、氣、神彷彿又已完全融爲一體,毫無瑕疵。就連剛纔的傷勢也已經在怒火中,鍛造重生,化爲無堅不摧的殺意!
樂勝倫宮中的主人已被激起殺心。
而他控制下的三生影像,更已準備好了新的屠戮!他們擡頭仰望藍天,深深呼吸着,似乎在迎接滿天血雨的降臨。
白摩大師的神色更加凝重,沒有想到,他們三人復原居然如此之快。而自己剛纔全力一擊之後,早已是後繼無力了。
三生影像看也不看他,一起向那白衣女子走去:“這羣廢物中,只有你還算個對手,如何,你的恆河大手印想起來了沒有?”
白衣女子胸口微微有些起伏,並不答話,似乎也尚未從剛纔一擊中完全恢復。
其中一個灰衣人從胸前掏出一片碧綠的玉珏,駢指一抹,玉珏頓時發出數道妖異的紅光:“無論如何,用潛龍珏殺你,也該死而無憾了罷。”
話音未落,他身邊兩個灰衣人突然向兩旁分開一步,各自一掌擊在當中那灰衣人的肩上。這兩掌擊得極重,那灰衣人的臉頓時被痛苦扭曲,捧住玉珏的雙手也禁不住顫抖,但他眼中的陰冷的笑意卻更加凌厲。
衆人正在驚訝,只見那兩股掌力似乎透過當中那灰衣人的雙臂,一直傳送到潛龍珏上,整個潛龍珏頓時被三股濃濃血雲籠罩,三股血雲瞬間合攏,將玉珏整個包裹起來,那玉珏頓時變得如有千斤之重,壓在當中那位灰衣人手上。
他的面容仍隱藏在一層灰色的陰影下,看不清神色,但汗水已如斷線之珠般,從他臉上點點滴落,一觸到雪地上,變發出嗤的一聲輕響,而他腳下的嚴冰更禁不住這層層重壓,悉索破裂!
突然,就聽那三人齊聲唸了一聲咒語,玉珏上血光突然大盛,當中衝起一人高的血影,向那白衣女子惡撲而下!
白摩大師失聲道:“不好!”強行起身結印,欲要將那團血雲攔下。然而,那團血雲彷彿熾熱非常,他的手掌剛剛一碰到邊緣,就如被烈火灼傷一般,不由向後一縮。
血影破了白摩大師的阻擋,更是呼嘯着向前掠去,瞬間已長到了剛纔的兩倍,將白衣女子整個籠罩其中!
白摩大師鬚眉皆被照得血紅,他再也忍不住,回頭對他身後的弟子喝道:“子耽,出手!”
那名弟子一怔,頓時明白過來,雙手結出一個和他師父同樣的法印,兩人並肩站立,突然同時出手,向那團血影核心擊去!
就在兩人即將出手的一瞬,一道極爲耀眼的金光從兩人身後飛起,在空中拖出一道璀璨的長尾,最後化爲一輪光暈,落到白衣女子面前。
滿天血影下,白衣女子眼中神光一凜,她似乎來不及多想,抄手將金光接過,堪堪往已撲到眼前的血影上迎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金紅兩道光芒完全交織在一起,而後轟然炸開。
山嶽震顫,大地迴響,滿地積雪都被這劇烈的爆炸捲起,再度紛紛揚揚,灑落天際!
也不知過了多久,滿天勁氣消散,四周才重新寂靜下來。只見灰衣人手中的潛龍珏已經還原爲碧色,正和白衣女子手中的那道金光糾纏在一起。
耀眼的光芒漸漸消失,衆人這纔看清,白衣女子手中同樣是一輪渾圓——渾圓的金色寶輪。
兩具寶輪邊鋒都薄如蟬翼,此刻卻針鋒相對,彼此嘶咬在一處,再難挪動分毫。
白衣女子和灰衣人都沒有動。
此刻,雙方的力量都已張到了及至,無論誰妄圖打破這種平衡,都可能被脫出桎梏的寶輪斬殺!
窒息般的氣息,就從兩具寶輪的鋒刃中透出,沉沉壓在在場每一個人心頭。
突然,白摩大師驚喜的聲音打破沉寂:“是你!”
三生影像似乎感到了什麼,猛然掣手。大團的紅光再度從四人中間爆開,彷彿在無邊的雪原中綻開了一團煙花,三條灰色的人影如三片枯葉般,借爆炸之力向後退出三丈,然後重新立定身形。
紛漠的紅光中,潛龍珏裂爲兩半,墜入積雪之中。
三人眼中的神光,並沒有絲毫惋惜,而是變得更加冰冷,刀鋒般指向白摩大師身後。
衆人禁不住向他們目光所指處看去。
兩匹血紅色的駿馬,棕鬣飛揚,昂然立於雪峰下,長聲嘶鳴。它們似乎長途奔襲而來,口中不住喘息,噴出道道霧氣,滿身汗水滴滴落在雪地上,竟然都如鮮血一般。
馬背上的兩人更是滿身征塵。
其中一人披着黃色法袍,雖然滿臉倦意,但依舊寶相莊嚴,駭然正是一去多日的哲蚌寺活佛索南迦錯。
更爲引人注目的卻是另外一位。那人滿臉虯髯,威武逼人,一頭披散的棕發隨風飄揚,更爲奇怪的是,他身後竟揹負着一支足有五尺長的巨大金剛杵,杵身六龍盤旋,輝煌異常,襯着他偉岸的身形,看去真如天神一般。
白摩大師訝然道:“這位是?”
索南迦錯肅然道:“這位正是草原的主人,密教護教大法王俺達汗,他身上的法器正是六龍降魔杵。”
白摩大師一怔:“俺達汗?”
“正是。”索南迦錯點了點頭,又指着白衣女子手中的金輪,正色道:“六龍降魔杵,十方寶輪,正是我向大汗借來的兩件密寶。”
白摩大師依舊帶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可是……大汗怎麼會親自前來?更何況……”他搖頭沒有說下去,整個草原的主人俺達汗,怎麼可能不帶一兵一卒,隨着索南迦錯孤身前往藏邊?
索南迦錯似乎看他了他的心意,搖頭道:“此事一言難盡,還是先布胎藏曼荼羅陣吧。”
白摩大師還在遲疑,就聽其中的一個灰衣人冷笑道:“大汗孤身前來,怕是因爲暗自開啓天湖寶藏,冒犯神明,無顏面對族中父老吧?”
雖然知道他們與帝迦心意相通,可以預見過去未來,但如此隱秘之事也被得知,索南迦錯臉上禁不住微微變色。
俺達卻完全不以爲意,笑道:“不錯,本汗臨行前已立下密詔,一月之內,若不能將這兩件法器平安帶回天湖,將由族中元老開啓詔書。介時王子繼位,本汗將以帶罪之身,接受族中一切懲罰。”
灰衣人冷笑道:“捨棄大好河山,千萬子民,卻來藏邊趟這灘渾水,大汗真是雅興不淺。”
俺達笑道:“本汗只是來找一個人。”
“誰?”灰衣人臉色一沉,猶疑道:“莫非大汗也是爲帕帆提女神而來?”
俺達搖了搖頭:“她不是什麼帕帆提女神……”他的目光投向遠方,威嚴的眼中也透出些許暖意。
她不是帕帆提女神,她只是一個曾與他比過三箭,冒死勸說他與明庭戶市、和親、永不互犯的女子;一個讓蒙汗兩地的子民,得到了數年和平的女子;一個不辭而別,讓他掛懷至今的女子……
是她,攔馬帳前,以柔弱之軀,阻擋屠城大軍;是她,在互市開市時,爲蒙汗百姓慷慨獻舞;是她那溫婉的笑容,水紅色的衣衫,組成了一朵盛開的紅蓮,永遠銘記在了草原上……
而如今,她又在何處呢?
霞光滿天,宛如人皮畫卷上那猙獰的血跡,將那水紅色的倩影掩蓋。
俺達一怔,似乎從回憶中醒來,他唰的一聲,將六龍降魔杵抽出,緊握手中,決然道:“本汗此行,正是要將她帶回蒙古,寧可保護她一世,也決不讓她落在你們這羣邪魔外道手上!”他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卻隱隱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在場諸人的精神都爲之一振。
白摩大師臉上也透出笑容,點頭道:“既然如此,布胎藏曼荼羅陣!”他猛地一揮手,袖底狂飈將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積雪捲去,顯出一張巨大的曼荼羅圖案來,看來法陣早已準備多時。
巨大的八瓣之花,七彩繽紛,襯着藍天白雲、雪山碧湖,徐徐舒展開去,在空曠的雪原上綻放出奪目的光華。
另外六位受傷的大德從雪地中勉強站了起來,從隨身的包裹中分別取出其他六件法器,交給白摩大師。
三生影像冷眼看着他們的舉動,並不阻止,話語中更帶上了幾分譏誚:“陣形有了,八件法器也有了,八位有緣之人呢?”
白衣女子默然不語持着十方金輪,先走到了南面的法陣上。
色拉寺、倫哲寺、扎什倫布寺、梅里寺四位活佛受傷較輕,也各自接過法器,分別站到了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處陣圖上。
白摩將剩下的兩件法器一件交給索南迦錯,一件留給自己,卻將他的弟子摒在了法陣之外。
俺達在北,白衣女子在南,索南迦錯與白摩分立東西,雪地上,那張彩繪的八瓣之花宛如得到了無形的滋養,瞬間更加鮮豔起來。
索南迦錯望着三生影像,正色道:“胎藏曼荼羅陣已經數百年未出現在人間,本爲擊殺你們的主人帝迦而設,如今只能讓你們首先試法了!”言罷,手中長劍一揮,整個胎藏曼荼羅陣彷彿受到了無形感召,八件法器彼此呼應,發出一聲聲清越的龍吟,整個雪原神山之間,頓時被這金聲玉振之音充滿!
樂勝倫宮中
月色搖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張開一面淡紫色的秋鏡。澄波澹盪,璧彩參差。
帝迦從池中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相思輕輕擡頭的時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藍的長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轉不定,水珠沿着他的散發滴滴垂落,讓他的全身都籠罩着一片詭異的幽光,又漸漸隱於重重帷幕之後。
水光,宛如在他身後拖開了一道長長的緞帶,一直延伸向夜幕深處。他整個人,也似乎從夜色中走來,又最終歸於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相思怔怔的看着地上那道水痕,卻沒有了趁機逃走的力氣。
她散亂的目光突然凝滯,似乎從水光中發現了什麼——那是一道極淡的血跡。點點滴滴,灑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無人問津的早梅。
他終究還是受傷了。相思低下頭,良久無語。
突然,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從池中起身,伸手將旁邊的一道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向帝迦剛纔離去的那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風中輕輕搖曳,掀起一陣微寒的夜風。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闊,自己立身之處似乎突然換了一個地方。一道刺目的陽光從前方直照而下,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帷幕後邊竟然是一處極其巍峨的神殿。整個神殿都建在山顛之上,透過數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連綿的峰頂,還有碧藍得如大海一樣的天穹。
山風吹起她身上纏繞的錦幔,宛如在天邊盛開了一朵妖豔的彩蓮。
“你……”相思緊緊握着手中的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對着她,沒有回頭,默默仰視着他面前那座極高的神像。他身後散開的藍髮和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亙古以來,他就是站在此處的,而剛纔大殿之中的,只是他無盡化身中的一個。
相思的目光漸漸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無法移開。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十數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處,輝煌的日暈就襯在神像法相之後,看上去真有頂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視神像的面容,都會被刺目的陽光耀傷雙眼。
神像造型極爲張烈揚厲,幾乎及地的長髮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纏繞毒蛇、骷髏,垂於胸前,其餘飛揚於天際。神像四臂張開,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三眼俱張,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天地一切,無所不照,而他腳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時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盡一切時間與輪迴。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六種力量的擁有者,溼婆。
溼婆擁有宇宙之舞,天地間各種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態中誕生——即宇宙進化、持守及終極的消解。他是人間剛柔兩種舞蹈的創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與終極之美的象徵。傳說毗溼奴的夥伴龍王舍沙甚至爲了觀看溼婆之舞而捨棄了對毗溼奴的忠誠。
這種舞蹈被稱作坦達羅舞,本來應該是人間一切舞蹈、一切藝術的典範,是宇宙間永恆運動的象徵。然而溼婆絕少舞蹈。因爲當他舞蹈之時,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毀滅。
作爲舞神的溼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長弓。鼓,像徵了聲音,而聲音象徵了創造,《往世書》的神話記載,開闢混沌的第一件創造物就是聲音。那一圈燃燒的火焰光環則象徵着無始無終,循環不已的宇宙。三叉戟則象徵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則凝聚了溼婆無所不催的毀滅之力。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爲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羣魔萬獸、芸芸衆生就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恆的膜拜。
……
兩人就這樣在溼婆神像前默默對持着,似乎過了千萬年的時間。帝迦嘆息了一聲,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過神來,喃喃道:“我?”
帝迦依舊注視着神像,緩緩道:“帕凡提可以爲溼婆等候一萬年的歲月,重生轉世,都是一樣。你卻已經選擇了別人,而且那麼執着。所以——”他頓了頓,終於搖頭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會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麼意義。”他頓了頓,良久才嘆息道:“溼婆大神無所不能,上一次迴歸本位前,在世間留下了六種偉大的力量,分別是毀滅、戰爭、性力、獸主、苦行、舞蹈。我作爲他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其後五種。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他突然轉過身,注視着相思道:“就是這最終蘊藉着毀滅之力的溼婆之弓。”
相思這纔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張巨大的彎弓。
彎弓在碧藍的天幕下徐徐張開一抹濃黑的色澤,然而這抹黑色,卻華麗得耀眼,宛如從天孫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無盡的華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動,讓人不敢諦視。
當年阿修羅王橫掃三界之時,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爲戰車,日月之神爲車輪,山神爲戰旗,蛇神爲箭矢,鳳凰爲箭羽,大梵天親爲馭者,到雪山之顛懇請溼婆出戰。而溼婆正是用這張弓,一箭洞穿了號稱永恆的三連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長久停佇在這柄彎弓上。
弓弦已張如滿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萬道金光如太陽一樣從箭尾耀目而出,宛如來自鳳凰最美麗的尾翎。在藍天下宛如聖火跳躍,奕奕生輝。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對準了她的胸膛。
相思閉上眼睛,輕輕道:“你要殺了我?”
帝迦搖頭,緩緩道:“不。溼婆之弓摧毀你的肉體,也將拯救你的靈魂。”他默默注視着她,不再說話,冰冷而妖紅的眸子中漸漸透出一種悲憫來。
相思擡頭看着他,他的身影與身後的神像若即若離,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樣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卻又偶爾引動了憐憫之心。
他不是要你死亡,而只是,慷慨的,賜給他選定者永生的權力。
溼婆之弓華光流轉,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這樣美麗的光華,都會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懷中作永恆的安眠。
死亡,是他給她的恩賜。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夢想,是三生難得的榮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道:“覺悟成神真的那麼重要?”
帝迦注視着她,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終於淡淡道:“你不會明白的。”
相思道:“爲什麼不肯做一個人呢?”
帝迦沒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皺眉,正要撤箭,卻又猶豫了。
這時,空氣中響起一陣灼燒的聲音,相思雙手止不住顫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但她沒有放手,反而將箭尖握向胸前,輕輕道:“你如果真的以爲這樣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視着她,突然一揚手,絃音一聲空響,羽箭已經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雙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剛纔的姿勢,滴滴鮮血順着她潔白的手腕墜落。
帝迦轉過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樂勝倫宮東面的所有迷陣我都已經撤去,你沿着左邊這條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闖入,我必須用心禦敵,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臉上掠過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擔心的道:“敵人很強麼,你的傷……”
帝迦打斷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終於道:“保重。”轉身向神像左邊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悠揚的梵唱。那聲音若有若無,極其高遠,宛如諸天花雨,突然墜落,天香滿路,洞人肝膽。
相思不由止住了腳步,擡頭仰望冥冥的青天,卻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帝迦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道:“樂勝倫宮的天音梵唱,據說已經數千年沒有重響過了。”
相思訝然道:“那爲什麼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爲樂勝倫宮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誰?”
帝迦突然執住她的肩,將她轉向自己,道:“你。”
相思這纔看見,他一手握着剛纔那支羽箭,箭頭正直對青天,金色的箭尖發出奪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卻有一縷蜿蜒的血痕,不知爲何已經變成桃花一般嫣紅的顏色,盈盈豔光流轉,太陽一般的金光,也遮擋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從箭頭之中發出的。
“你的鮮血染到溼婆之箭上,讓樂勝倫宮的梵唱因此而奏響。”帝迦凝視着她,一字字道:“我也許最終還是沒有找錯人。”
相思搖頭,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斷道:“是與不是,已經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轉身面對神像,將一指放在眉心,結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擡頭仰視神像,喃喃道:“問他?”
“不是。”帝迦搖頭,將目光投向遠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曼荼羅教之天魔,溼婆在人間唯一的預言師——日曜。”
崗仁波吉峰上四道聖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爲灌溉十方、撫育萬衆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爲恆河;流入中國的,成爲長江。
然而,還有第五道。
第五道聖泉居於世界的中心。傳說中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溼婆之箭,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
而第五道聖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曜,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後一隻青鳥。與月闕、星漣一樣,都是擁有着神奇的預言力量卻又全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無法涉足的地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與折磨,只爲了她們的使命——召喚西王母的迴歸。
帝迦反手將箭插入大地,輕輕擡起她的下顎,道:“你願意跟我去第五道聖泉麼?”
相思猶豫了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帝迦突一揮手,只聽一聲轟然巨響,溼婆神像右邊的巨石緩緩挪開,幽光閃耀,裡邊竟然也是一條狹窄的隧道。
相思還在驚訝,帝迦已從她身後輕拍她的肩,道:“跟我進去。”
相思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那……那闖入宮中的敵人呢?”
帝迦深紅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經進入了孔雀之陣。然而,自古以來,還沒有人類能從孔雀陣中走出來過。”
卓王孫一踏入隧道,身後的石門已經轟然關閉。
隧道極長,似乎永無盡頭。兩邊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過森然藍光,可以隱約看到外邊三尺內的水域。而那詭異的藍光帶着縱橫交錯的無形磁力,一道道透體而過,照得人骨骼筋脈都帶上熒熒碧色,兩旁石壁似乎都被巨力重壓,幾欲變形。
卓王孫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隧道中已經前行了多長時間,石壁外的游魚錯過了一羣又一羣。有的小如彈珠,帶着千萬點金光,一涌而過,宛如開了一蓬金色的煙花,有的卻極其龐大,黑沉沉身體宛如山嶽一般從石壁上方緩緩掠過,鱗爪森然,恐怖怪誕,宛如從禹鼎上脫身而出的上古怪獸。不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在這隧道中行進的時間,就是世界誕生,歷經神怪、洪荒、文明等諸多時代;萬物生長、變化、滅亡、輪迴的整個歷史。
他眼前突然一闊,一道七彩的光華透空而來。
眼前是一片極爲廣大的森林。
只是這森林中並沒有樹,而是無數高聳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細,通體赤紅,約有數十尺高,正對在卓王孫眼前,柱上刻畫着無數凌亂的圖案、以及無法辨認的文字。而這條石柱後,宛如大樹分支一般,分出了六支,都各俱顏色。而這六支之上,又每柱再生出六支,如此生生不止,往返不休,森林迅速擴大延伸,彷彿無邊無際,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沒在數尺深的液體中。那液體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水銀,一片妖異的銀光,靜如沉璧,騰空返照,照得柱身上圖案閃動不止。
傳說秦王陵在地底以水銀爲川流湖泊,這裡一片廣大的水銀之湖,真讓人有誤入千年古墓之感。
七色石林,卻被頂端藍光、底部銀紋交相映襯,更顯得光華流轉,七彩斑斕。
想不到這孔雀之陣,卻真的如孔雀開屏一般,美輪美奐,只讓人目眩神搖。
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如此浩瀚的工程,竟然潛藏在這幽幽湖底之中。而這彩石之柱,水銀之湖,難道就是傳說中無人能破的孔雀之陣?那些凌亂的圖案與經文又代表了什麼意義?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沒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經沒有路了。
卓王孫突一縱身,已無聲無息的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頂端。
他腳下赫然是一幅血紅的溼婆本生圖。而前面的六根柱子的頂端,則各繪着溼婆的一種化身。毀滅之神、性力之神、戰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萬獸之主。六色彩繪都鑲着一圈奪目的金邊,從上看去,才真如孔雀之翎,妖豔瑰魅。
而每一幅彩繪之後又分別再生出這六種化身,如此循環往復,鋪陳開去,真如一支巨大的孔雀,將翎屏盛開在這聖湖之底。
然而他下一步,應該選擇溼婆的哪一種化身呢?
卓王孫注視着彩圖,突然冷笑道:“出來。”
一個人影,在溼婆舞蹈之神的彩繪上,緩緩顯現。
那人全身隱沒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說面目,就連身形也難以看清。然而一種散淡溫煦的氣息,就從他模糊的身影中隔空傳來。
卓王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誰?”
那人注視着他,良久,突然微笑道:“我就是守護孔雀之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