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很早的時候盧修斯便起牀了。
這位總督之子在僕人的幫助下把自己裝扮一新,穿上了一套最新的獵裝。
他今天打算去邀請羅林家的那位吉爾小姐一同去郊遊踏青。
懷着一顆滾燙的心,盧修斯硬是耐着性子等到日上三竿——他至少還有些理智,知道自己如果去的太早,未免會被人笑話自己太過輕浮焦躁。
事實上,雖然從小就性子叛逆,但是盧修斯對於父親給自己安排的這門婚事還是很滿意的,甚至說是有些欣喜。
他和吉爾從小就認識。
那個時候,這位羅林家的小姐還不曾罹患眼疾。顯赫的家世,加上清麗的容貌,這一切的條件使得吉爾從小便是天之驕女。羅林家是鬱金香家族天然的最親密的盟友,擁有血緣上的親密聯繫和在帝國政壇上相互守望的盟友地位。
可以說,在十三歲之前,吉爾小姐是整個帝國貴族圈之中,最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除了鬱金香家族的那位女公子之外,吉爾曾經一度被認爲是帝國貴族豪門圈之中最最誘人的一朵鮮花。
無論走到任何地方,她從來都是被鮮花掌聲以及各種寵溺愛慕豔羨或者嫉妒的眼神包圍着。她十二歲第一次參加舞會的時候,就有貴族少年爲了她差點決鬥。
她每個月都會收到無數情書和禮物。
她身邊所有的閨中密友,都以她爲中心,所有人都羨慕着她——似她這樣的女孩子,彷彿天生便是該被無數光環加身的。
那個時候,她是一隻美麗高貴的天鵝。至於盧修斯……一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少年,而且性子還那麼古怪不合羣。從來都只有在人羣之外偷偷遙望吉爾的份。
那個時候,當羅林家族宣佈和弗裡茨總督聯姻之後,不知道多少貴族少年都傷透了心,也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嫉妒吉爾的貴族少女們笑破了肚子。
這麼一個天之嬌女。居然真的就要嫁給那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可憐蟲?!
曾經一度。吉爾非常痛恨自己的祖父,痛恨自己的父親。痛恨家族爲什麼要答應下這麼一門婚事。她從來不曾喜歡過那個連話都不會說的小子——總督之子?哼,這種家世雖然在普通人看來已經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對於帝國武勳世家羅林家族,對於曾經走出過鬱金香公爵杜維那樣傳奇人物的羅林家族。一個總督又算得了什麼?
所以,那個時候,吉爾從來都是無視着盧修斯,她甚至認爲,這個傢伙的存在毀了自己少女心中幻象的美好愛情。
按照吉爾給自己規劃的人生,她應該將來應該嫁給一位家世顯赫,驚採絕豔。瀟灑不羈英俊無匹的年輕俊傑纔對!
甚至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嫁給未來的皇儲都是綽綽有餘的!
可偏偏,自己的祖父卻看上了弗裡茨總督家!
吉爾一直對盧修斯的態度都很冷漠,只不過從小就受到良好教育的吉爾。很懂得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很清楚,自己身爲羅林家的女子,既然被族長定了聯姻,那麼這種聯姻就代表了兩個大家族的共同利益,祖父和父親也絕不會容忍自己公然反抗。
所以,吉爾一直很聰明的剋制了自己的情緒,她雖然對盧修斯一直疏遠冷淡,但是卻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鄙夷和敵意。
吉爾很聰明,她很清楚,自己要想逃過這個命運,只有另闢蹊徑。她曾經暗中隱晦的對盧修斯表達過自己的態度,她期望以自己冷漠疏遠的態度來讓盧修斯知難而退,激發起這個少年的自尊心——如果是盧修斯主動悔婚,那麼家族的長輩自然就怪罪不到自己的身上。
她甚至還悄悄的挑撥過身邊的朋友,讓貴族圈子裡的其他愛慕自己男子對盧修斯生出敵意,故意排擠盧修斯。
她一直都是這麼暗暗的做着努力,而且,效果還相當不錯。
盧修斯似乎一度有了退卻之意,而且這個傢伙走火入魔般的喜歡上了魔法,在帝都求學不成,就回到了東海。
吉爾甚至想過,等到時間一長,說不定事情就會有轉機,就會有變化。
然而……事情的確發生了變化,可這個變化,卻是發生在了吉爾自己的身上。
她患上了眼疾,眼中的眼疾。
家族請了最好的醫生,甚至還請了魔法師,可所有人都會這種疾病束手無策。
吉爾的視力開始飛速的下降,就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雙眼徹底失明。
一個擁有美貌,顯赫家世,無數人愛慕羨慕的天之驕女,變成了一個……瞎子!
眼盲之後的吉爾,立刻就感覺到了劇烈的變化。
她一面飽受着眼盲帶來的痛苦和對命運的怨憤,另外一面,卻切身體會到了周圍那些人的態度。
原本對她愛慕的那些男子,大多都打了退堂鼓,她不再是宴會的焦點,不再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她身邊的閨中密友們視她爲怪物和笑料,原本那些曾今對着她寫下深情的情書和對她趨之若鶩的貴族少年們,像躲避瘟疫一樣的躲避着她。
吉爾開始深居簡出,她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孤獨。
家中的人自然十分同情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但是卻沒有什麼人知道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吉爾自己在經歷了最初的悲傷憤怒無助之後,漸漸的麻木下來,她甚至一度想到:這樣也好,至少那個口吃的弗裡茨家的小子,也會退婚了吧?反正自己從來就不曾想要嫁給那個怪物。
然而就在今年,祖父告訴自己,準備在自己十五歲成年儀式之後,和弗裡茨家履行婚約,而弗裡茨家也已經答應了……
那個弗裡茨家的小子。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
昨天盧修斯的到來,讓吉爾一夜都沒有安睡好。
天不亮的時候,吉爾便起了牀。上午的時候,有僕人來稟告說盧修斯求見。
吉爾原本想拒絕。不過想起了祖母之前對自己的一番勸說和告誡。吉爾無奈的點頭,答應了盧修斯的求見。
當盧修斯來到自己的面前。結結巴巴的邀請自己出門踏青的時候,吉爾是強忍着心中的不耐煩,表面上依然做足了世家女子的溫柔和禮節,聽完了盧修斯的絮絮叨叨。
然後她淡淡一笑。無神的雙眼就這麼靜靜的瞧着遠處。
盧修斯很緊張,儘管知道吉爾看不見自己,可盧修斯依然漲紅了臉,這個舉動惹來了在一旁的吉爾的貼身女僕的嘲笑。
“您的意思是,想邀請我出門去踏青麼?”吉爾用平靜的語氣開了口。
“是,是的。”盧修斯趕緊點頭。
“可是……”吉爾彷彿笑了笑,她臉上的笑意依舊那麼冷冷淡淡的:“我行走並不方便。就算是去了郊外,縱然再美麗的風景,我卻又瞧不見。”
盧修斯沉默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道:“可。可我想,我想,你這樣總總總總是,總是……我,我聽聽聽聽聽說……”
吉爾耐着性子聽着盧修斯說話,可不知道爲什麼,她此刻的心中忽然一陣心煩意亂起來。
她是個瞎子,失去了視覺之後,她對這個世界的大部分的反應都來自於聽覺,可聽着盧修斯那充滿了緊張激動的結結巴巴的話,吉爾胡潤女心中莫名其妙的煩躁起來。
這股無名的火涌了上來,讓她忽然之間失去了忍耐下去的興趣。
“盧修斯,你的意思是,你聽說我總是把自己關在城堡裡不肯出門,對麼?”吉爾淡淡一笑,盧修斯張了張嘴巴,點頭道:“……是。”
“你是想對我說,與其總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你是爲了我好,是關心我,你是這個意思,對麼?”吉爾的聲音冷冷淡淡的。
“……嗯,是的。”盧修斯彷彿鬆了口氣,他覺得吉爾實在是聰明,自己不需要將話全部說出來,對方就能明白,這樣一個聰慧的女孩子,讓他心中越發的生出了憐愛之意。
“……”吉爾嘆了口氣,她坐直了身子。
她雖在坐在那兒,但是挺直了脊樑,這是一個使得她看上去會顯得比較驕傲和優雅的姿態,她甚至習慣性的微微擡起了下巴,然後,吉爾笑了。
這笑容落在盧修斯的眼裡,忽然心中生出了一絲淡淡的不安。
“我想,有些話,我還是和你說明了比較好。”吉爾的嘴角帶着一絲不屑和嘲弄的冷笑,她的聲音依然是這麼清清淡淡,不溫不火的味道:“盧修斯,或許你早就知道,或許你不知道——但是,我依然要很坦白的告訴你,我從來都不曾喜歡過你,從來都不曾。”
這句話,讓站在那兒的盧修斯身子搖晃了一下,少年火熱的眼神,瞬間就冷了下來。
“從小,當我知道了家族爲我和你定下了婚事之後,我就一直非常討厭你。”吉爾的語氣依然很平靜:“我十分痛恨這個決定,我一直不喜歡你,在我看來,你身上沒有任何一個能讓我喜歡或者心動的優點,你和我,也從來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話雖然有些失禮,也有些殘忍,但是不可否認,這就是事實。”
“……我,我,我知道……”盧修斯的手指在顫抖,少年垂下了頭,沉默了好久,然後擡起頭來:“可,。可是我我,我以爲……”
“你以爲什麼呢?”吉爾輕輕一笑,少女的眼睛雖然無神,目光雖然空洞,但是臉上的那一絲冷漠的笑意,卻如同刀子一樣,戳穿了盧修斯的心。
然後,盧修斯就聽見吉爾冷冷的話語:“你以爲什麼呢?你以爲,從前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前你只能在人羣之外偷偷的看着我。但是現在,情況就不同了?你以爲,現在我已經瞎了,不再是從前那個被所有人簇擁所有人羨慕愛慕的人了?你以爲,我現在既然已經是瞎了,就沒有資本才維持我從前的驕傲?你以爲,我現在既然已經變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瞎子,那麼,你就可以搖身一變,以一個高高在上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然後對我做出憐憫或者施捨的姿態?又或者,你以爲,我既然已經變成了一個瞎子,那麼還有什麼資格繼續驕傲,繼續挑剔?你以爲,我這麼一個無人問津的瞎子,應該對你的示好和愛意表示出萬分的感激,然後帶着感激和滿足,一頭撲到你的懷裡?”
說到這裡,吉爾的聲音終於略微流露出了一絲激動:
“你以爲,我變成了一個瞎子,就已經淪落到了可以讓你這種傢伙都可以來打我主意的地步了?你以爲,只要你表露出不嫌棄我的意思,我就應該乖乖的把自己獻給你?!盧修斯!你以爲你是什麼人!你又以爲我吉爾.羅林是什麼人!”
盧修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張大了嘴巴看着吉爾。
“我,吉爾,就算是瞎了,也不是你這種貨色能配得上的!”吉爾站了起來,她靜靜的面對着盧修斯:“或許我無力反抗家族的婚約,或許我只能無奈的嫁給你,但是盧修斯,請你明白更記住一點:我不會愛上你,也不會喜歡你,就算我將來嫁給你,也不過只是屈從家族的壓力,在我心裡,根本就瞧不起你。”
盧修斯踉蹌退後了幾步,瞪大了眼睛瞧着吉爾。
“很抱歉,我告訴了你這些實話。”吉爾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字沉聲道:“你儘管可以把我的這些話去告訴我的祖母,然後讓她狠狠的責罰我一通,我最終也依然會嫁給你,但是盧修斯,請你記住我今天說的這些話,你的那些深情,你的那些討好,你的那些憐憫,還有你擺出的那副‘不嫌棄我’的嘴臉,都讓我深深的厭惡和噁心。”
……
盧修斯失魂落魄的從吉爾的住處離開,離開的時候,還在臺階上絆了一跤。
這個傷心的少年一路奔跑來到了城堡外面,心中彷徨,本能的就朝着自己老師的住處跑去。在他的心中,彷彿那個無所不能的老師,才能帶給自己一絲稍稍的安慰。
可等他跑到了陳道臨的住處,還沒有走上樓,就看見了面色焦急的巴羅莎和夏夏。
“老老老師可在?”
“達令,他,他不見了!”巴羅莎神色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