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了?”
弗裡茨總督默默的坐在院子裡。
誰也不知道,這麼寒冷的天氣,這位老頭子卻偏偏拒絕在房間裡烤火,而是偏要在這院子裡擺上一張小桌子,然後抱着暖爐,一邊飲酒,一邊賞雪。
若是換做其他人這麼做,一定是腦子發瘋了。可是偏偏這一位是弗裡茨總督,是帝國近十年來公認的最有能力的名臣。
如果說他的瘋子了話,恐怕整個帝國都沒有一個清醒的大臣了。
弗裡茨輕輕嘆了口氣,他的這句“出征了?”並不是問別人,而是面對着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
這人同樣也是一個老頭子,頭髮已經花白,身材消瘦而枯弱,看上去就如同一支在風中掙扎的蠟燭,隨時都會熄滅一般。
他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極其虛弱的氣息。
可偏偏,如果你看着他的眼睛的話,纔會發現,這人的眼神就如同兩團火苗,隱隱的有火焰在燃燒!
“你怎麼不勸勸他?”
虛弱的老者彷彿在嘆息,伸出兩個手指,輕輕捻起面前的一支酒杯來。
酒熱得剛剛好,入喉還帶着一絲暖意。
“我勸不住的。”弗裡茨搖頭:“年輕人,總是雄心萬丈。這個時候,旁人無論說什麼都沒用,總要等他們自己真的經歷了事情,纔會明白。這個時候說再多,只會讓人反感而已。況且……他的態度很堅決。”
弗裡茨說到這裡,彷彿笑了笑:“何況,這一次……想來也不會吃什麼虧。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多半還會佔些便宜。能趁機讓軍隊沾點血腥氣,練出點模樣來,也算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可惜是無用之功。”喝酒的老者神色冷峻。淡淡道:“他的目的是保住這西北要塞,可惜,終究是不可能的了。”
說着,他放下酒杯,指着西邊,沉聲道:“那一位可不是容易對付的。年紀輕輕,做出來的事情卻叫人畏懼啊!”
弗裡茨總督目光一閃:“哦?想不到,你這一路奔波而來,居然對事情已經有所瞭解了?”
“一路上看了些簡報,猜出了幾分。這一位。心大得很,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老者面色有些陰沉:“做出這麼大一番局面,這麼大一盤棋……她到底是在和誰對弈?”
“帝都的那位新皇陛下想來不是對手。”弗裡茨冷笑。
“希洛?”老者眼神裡有些不屑:“他是有些陰狠,也有些小聰明,但是卻缺了點氣魄和大智慧,說到對手……他遠遠不是西邊這位的對手!”
弗裡茨點了點頭:“不錯,直到最近我才漸漸看清了這盤棋的局面。這位鬱金香家的女娃娃,心志大得叫人畏懼啊!西引草原人,北誘獸人。東挑希洛。她是要在這西北一地,一次性把三方的問題全部都解決麼?”
“所以我說,達令陳這一次,註定是徒勞無功了。就算他這次出征打贏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想嚇唬住獸人,想法是不錯的,可惜……只要那位女公爵橫下心想把獸人引來,只要再隨便散佈點消息出去……獸人就算吃了一次虧。也還是會再來的!況且……”
老者壓低了聲音:“都一百多年了……鬱金香家和北邊的精靈族,暗中到底有什麼關係,難道真以爲天下人都不知道麼?當年的杜維殿下。就曾經和精靈族有盟約的。”
弗裡茨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對方:“你都說出這種話了,想來是瞭解了些什麼?嗯,也是了,你這位內務大臣總管,總是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吧。”
這老者,不是旁人,正是先皇馬爾希陛下身邊的那位內廷總管大臣,老皮特。
當初陳道臨在帝都,和希洛達成的暗中約定,其中就包括了釋放老皮特這一條。
希洛倒也光棍,既然有了約定,事後也認賬,就把老皮特釋放了,派人送到了西北來。
老皮特在帝都被囚禁了這一年事情,實在是吃了很多苦頭,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創傷,身子虧空得厲害,一到了西北這裡,來到陳道臨的地盤,就被陳道臨安排在了自己的家中,乾脆就和弗裡茨總督兩人結伴在了一起。
這兩人都算是先皇馬爾希陛下的忠誠的臣子,從立場來說,都是絕對的同道中人,在一起倒也很是合拍。
陳道臨當初營救老皮特,倒也沒想太多,純粹是爲了報答馬爾希陛下活着的時候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不想讓這位馬爾希陛下最後的忠臣落得一個沒下場而已。
“我倒是覺得……事情還有些古怪。”
弗裡茨總督伸出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淺飲一口,忽然笑道:“前幾日出征前的那場會議,我雖然沒有參加,但是後來聽說……當時的氣氛有些古怪。李斯特家的那個小妞,倒是展現出了幾分氣魄來,叫人稱奇啊!”
說着,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老皮特。
皮特臉色一滯,隨後才緩緩展顏笑了笑:“終究是隱瞞不過你這雙眼睛!弗裡茨總督,先皇在的時候,就說過,論光之毒辣,當今帝國所有重臣之中,以你爲最!”
頓了頓,皮特才低聲道:“好吧,我承認,那番話,是我教李斯特家的小妞說的。”
“爲什麼?”弗裡茨總督皺眉,放下酒杯,目光炯炯盯着皮特。
“很簡單,這是一個機會。”皮特淡淡道:“獸人派出來試探的力量不會太多,一個別人白白送來的練兵的機會,爲什麼不抓住?雖然西北要塞終究是保不住,但能借機練練兵,打出一支見過血的軍隊來,也給這位達令陳大人增添幾分威望,何樂而不爲?”
“說的不錯,但理由還不夠。”弗裡茨冷冷盯着皮特:“我問的是,你爲什麼這麼做?你若是想幫達令陳。自己和他說這番話就是了,他未必聽不進去!卻爲什麼要借洛黛爾那個女娃娃的嘴巴說出來?”
皮特坐直了身子,反過來用嚴肅的目光盯着弗裡茨:“老傢伙,我問你,我這樣的人,還活着不肯死,如今到底還圖個什麼?”
“你……想報仇?”弗裡茨的聲音有些寒冷。
“是!”皮特咬牙:“先皇之死,這筆血債,我自然還算在希洛身上。我如今還死撐着不肯死,在希洛的大牢裡。始終不肯死……你以爲我真的是沒機會自殺麼?哼!我經營內廷數十年!就算他希洛坐上了皇位,我奈何不了他,可難道想找一個自己尋死的機會也找不到?他給我那麼多折磨,我若是想給自己一個痛快,你以爲我真的沒辦法麼?”
“這報仇……應在了達令陳身上?”弗裡茨嘆了口氣。
“你若是還在東海,那麼我早就去找你了!以你在東海的地位和實力,只要豎立大旗,加上我的幫助,不難拉起一支討伐大軍。”皮特搖頭:“可惜。事發的時候,你也在帝都,被希洛一網打盡,你被囚禁的幾個月。希洛的人早就把紐霍芬行省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所以……我沒有選擇。唯一還有點機會的,就只有達令陳這個傢伙了。”
“鬱金香家呢?你沒考慮?”
“考慮過。”皮特認真的點了點頭,語氣也很謹慎:“我被釋放,第一時間就想去鬱金香家找那位女公爵。可惜……我一路上看了那些簡報。得知了這一年以來的種種……那位女公爵做的種種事情,還有如今的局勢。我心中就開始害怕!”
“害怕?哈哈哈哈哈!你這位內廷總管大臣,這一輩子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見過多少人命!居然還有你害怕的事情?”
“有。”皮特的神色依然很嚴肅:“我看不清!看不清那位女公爵到底想做什麼!”
說到這裡,皮特的神色越發的憂慮:“西北草原之亂,我不用問,就明白,必定是鬱金香自己暗中縱容的!否則的話,以鬱金香家經營了西北草原一百多年的時間,若是連個草原王都控制不住,那麼鬱金香家幾代公爵都可以抹脖子去自殺了!草原人入侵,如果不是鬱金香家暗中故意推動的,我老皮特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球踢!
還有,若是之前我還有些看不清的話,可當我知道,這位女公爵居然把西北要塞都給騰了出來……那麼我若是還想不明白,我這幾十年就白活了!
再加上她對待帕寧那兩個師團的雷神之鞭的態度……嘿!”
皮特忽然眼皮一垂:“我忽然想起了昔年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哦?什麼事?”
皮特沉吟了一下,緩緩道:“大約是十年前吧,那個時候,前任鬱金香公爵還在,有一年,老公爵帶着這位小姐去帝都皇宮之中赴宴,當時馬爾希陛下剛繼位不久,需要鬱金香家的大力支持,所以對這位小姐可謂是極好的。以堂堂陛下之尊,對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姑娘開口必稱姑姑。這已經是拉下了臉面來了。
一次晚宴之後,陛下偶爾聽說這位小姐最近在學習騎馬,就下令派人從皇宮之中挑選了一匹最好的駿馬來,要作爲禮物送給這位鬱金香家的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當時年紀還小,那匹馬麼,又性子暴烈了些,所以騎了幾次,都沒有能騎上去。
當時公爵大人和馬爾希陛下就在一旁笑,然後問這位大小姐,說,你騎不上這匹馬,該如何?
弗裡茨老頭,你猜,這位大小姐是怎麼回答的?”
弗裡茨總督皺眉:“怎麼說的?”
皮特緩緩吐了口氣:“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就站在馬爾希陛下身邊伺候,而那位大小姐,側頭想了一下,就很認真的說:既然不能騎,就殺了!”
弗裡茨總督沒說話,但是藏在袖子裡的手,卻悄悄的捏緊了幾分。
老皮特繼續道:“聽到這個答案,陛下和公爵大人都有些神色驚訝,就問她,爲什麼會這麼想。
這位大小姐說:馬既然不聽話,就該用鞭子抽它。抽到它聽話爲止。可這匹馬既然是在皇宮之中,想來宮廷裡的馬師應該是馴服過的,該抽也抽過了,依然馴服不了它,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馬就是用來給人騎乘的,可既然沒法騎乘,那麼再神駿的馬,也都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一匹不能讓人騎的千里馬,還不如一匹能讓人騎的駑馬有用,不如殺之!”
弗裡茨臉色有些凝重:“小小年紀。殺伐決斷!”
頓了頓,弗裡茨皺眉:“後來呢?”
皮特苦笑:“當時,老公爵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然後當場斥責了這位大小姐,並且說,這匹馬就交給你,給你一百天時間,你每天就負責照顧這匹馬,負責馴服這匹馬!”
“哦?”弗裡茨總督點頭:“看來老公爵大人也看出了這位大小姐心中殺性重了些。要磨磨她的性子。嗯,這倒是符合老公爵大人一貫做事的風格。”
“不錯,老公爵大人就是這麼想的。”皮特苦笑道:“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更叫我心中……”
“後來?有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的三個月時間。那位鬱金香家的大小姐都住在皇宮之中,每日都是我親自伺候她的起居。這也是馬爾希陛下交待我做的,以表示對鬱金香家的禮重。這一百天的時間裡,這位大小姐倒是真的每日都親自照料這匹馬。親手餵養,洗刷,馴馬。絲毫不辭勞苦。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這番毅力,就連宮廷之中的馬師都欽佩得很。她是何等出身,每日伺候一匹畜生,甚至就連馬廄都是自己親手打掃,弄的滿身臭烘烘的馬糞也絲毫沒有一句怨言。
小小年紀,這番心性,這份毅力,還能這麼沉得住氣,沉得住心……實在是叫人心中震驚!”
弗裡茨沉吟了一下,問道:“這麼說……這位大小姐,最後一定將這匹烈馬馴服了?”
“……”皮特沉默了會兒,緩緩道:“第一百天的時候,這位大小姐親手給馬喂料,然後洗刷,又親手打掃了馬廄。就如同之前的九十九天裡每天做的事情一樣,一絲不苟的全部完成了。然後……她做了一件事情。”
“什麼?”弗裡茨彷彿猜到了什麼,眼角一跳!
“她……拔出劍來,一劍把馬頭斬了下來!”
弗裡茨臉色一僵!沉默了會兒,才吐了口氣:“……爲什麼?”
皮特拿起桌上的酒壺,也沒用杯子,對着壺口大喝了一口,擦了擦嘴角,苦笑道:“當時我就在身邊,看見她殺馬,已經傻了。沒等我反應過來,馬頭已經被她斬下,鮮血噴了她一身!我嚇得跑過去,然後,我也問她爲什麼要這麼做。你猜,她怎麼回答?”
“她……怎麼說的?”
“她說:父親讓我照顧這匹馬一百天,是爲了磨練我的性子,我明白父親的用意,所以我照做了。我做了一百天,沒有一絲一毫的偷懶,我用這一百天的所作所爲,向父親證明了我已經磨練好了自己的性子。既然用它來磨我的性子,目的已經達到了,那麼還留着它做什麼?”
弗裡茨總督愣了好久,倒吸一口涼氣:“小小年紀!小小年紀啊!!”
皮特冷笑:“希洛篡位成功之後,人人都說他性子擅忍,要我看來,他還未必比得上這位鬱金香家的大小姐十歲的時候!”
“如此厲害的女子!皮特,你爲什麼不去投奔她?”
“我說了,我看不清她到底想做什麼。”皮特搖頭:“這盤棋太大,大到了如今我都不敢說我已經看明白了她的全局佈置。眼下看來,她彷彿是拼着想在西北一地,將草原人和獸人一鍋全部煮了……可是,誰敢保證,這就是她真正的最終的目的了?”
弗裡茨心中一跳:“你是想說?”
“嗯!”皮特點了點頭:“鬱金香家到底藏了多少實力,誰也不知道!若是她真的把眼前這一步做成了,在西北一地,把草原人和獸人都解決了……那麼那個時候,她的威望將會達到一個何等的地步!幾乎就等於把一百都年前,杜維做的事情,她照做了一遍!到那個時候……這位鬱金香女公爵的威望,將會是何等的……而那個時候,假如她趁勢,揮軍東進的話……”
“你是說……”
“當祖宗的不想當皇帝,當孫子的卻未必也對皇位沒興趣。”皮特淡淡道:“她佈置草原上的事情,可是連馬爾希陛下都是一起瞞着的!至於希洛……到時候,他一個篡位之君,真的能爭得過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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