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子時喉結滾動着,水色溫潤的眼瞳如湖底的黑曜石,因爲太通透,所以難以將濃烈的悲傷掩飾。
此刻的他眼眶通紅,一眨不眨地望着字字句句反駁他,同樣也控訴着他的罪行的顧繁朵。像最後一次看她那樣,不捨得眨一下眼。
顧繁朵捂着嘴,抽抽地哭泣了半天,將被淚水溼遍的手,朝寒子時伸去,從他的眼睛下方滑過,指尖摸到晶瑩的潤溼。
順着男人輪廓分明堅毅的臉旁一寸一縷地往下撫.摸,最終將混合兩人淚水的手指貼上他冰涼柔軟的脣瓣。
“寒子時,你知道我當年爲什麼特別害怕失去安安嗎?不僅僅是因爲我需要一個孩子給予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希望和勇氣。更是因爲,他是你給我的!
他是我愛的男人給我的!
所以,哪怕我顧繁朵這輩子不能和你寒子時在一起,至少我要有一個繼承你美好特質的孩子。多可笑!寒子時,你那麼對待我,你對我那麼那麼壞,我還是犯賤地要留下安安,在我心裡,你依然是最美好的男人。
所以,鬧到今天這個地步,鬧到我已經願意放下過去的一切,不再計較,你卻不願意爲了安安和我將就下去的地步,是我活該!
對!寒子時,那些年裡,你說的所有話都是放屁!唯有一句話是說對了,簡直比珍珠更真!那就是,我顧繁朵確實眼瘸了!
寒子時,這淚水鹹嗎?
寒子時,我們當時親吻,那吻甜嗎?那心跳噗通噗通嗎?
寒子時,你也哭了嗎?
寒子時,你爲什麼要哭呢?
寒子時,你是不是在哭,在想,我們曾那麼那麼好過啊!
是啊,我們只愛過對方,我們也只把一顆真心交付給對方,我們努力對對方好過了!
可是,我們怎麼就不能好好地像普通夫妻那樣過日子了呢?
寒子時,你說說看啊,我顧繁朵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顧繁朵唯一做錯的就是對你說的那個六個字,‘你優秀,你先上!’
如果時光能夠重來,我還是願意遇見你。但是,我會自己努力,我來賺錢買房子,你負責美貌如花就好。
你離開的這幾年,我不是沒有想過,如果你不這麼優秀,如果你不是很有能力,也許就不能成功地設下一個圈套,騙我爸爸去借高利貸,我爸爸不會死,我媽媽也不會死,我什麼都不會失去。而我還能賺到一個是很愛很愛我的丈夫。哪怕他是個吃軟飯的,只要他愛我,我就甘之如飴。
可是,沒有如果啊!
沒有如果啊……世界上最缺的是後悔藥!
現在……現在,寒子時,你不願意繼續追着我跑。我也不會繼續在原地等待你了。
誠然,我們還很愛對方,但是發生了太多的事兒,我們註定不能像普通夫妻那樣平平淡淡地一起生活的。
破鏡重圓,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還記得《亂世佳人》裡,白瑞德最後是怎麼跟郝思嘉說的嗎?
寒子時,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想把它修補好。然後,終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因爲傷疤在哪裡,哪裡就藏着一顆不定時炸彈。
而我們在彼
此心上劃下的傷痕也太多了點。”
鬆開抵着扳機的手指,顧繁朵眼裡瘋狂的光芒黯淡,歸於哀莫大於心死的寂滅,彷彿這一場漫長的演講似的宣泄,已經耗費了半生的力氣。
她現在甚至不確定自己能否走出這個房間,回到那個有安安的家,回到給予她等待了六年的希望燈塔所在的地方。
“顧繁朵,我愛你。我恨你。”
“寒子時,我愛你。我更恨你。”
青筋嶙峋的手握住發抖的手,“崩了我吧!至少你還有安安。失去你的我,還有什麼呢?”
“朵朵,不要!”
忽然而來的童音像一道劈開重重黑夜的曦光,破空而來!
然而,顧繁朵和寒子時保持着僵硬許久的姿勢,並沒有動彈。
他們的眼裡只有神色凌厲的對方。
安安推開房門,入眼便是令人窒息的場面。
高大的男人坐在牀上,嬌小的女子直挺挺跪在他身前,被他扣着手,槍口指着能令他一槍斃命的部位。
顧夜白溫潤的眼眸微微眯起,插在褲兜裡的手,緊握成拳,無法控制地顫動着。
他的小妹愛寒子時已經愛到要崩了他,同歸於盡的地步了嗎?
是啊,崩了好,崩了好,一起死了,他們就真正屬於對方了!就連死亡也無法分開他們了。
顧繁朵,我愛了你整整三十二年,我比他來的早,我比他陪伴你的時間長,卻還是輸給了你。
緊隨而來的樑時時衝進來,瞳仁緊張地放大,高聲尖叫,“繁朵,你哪裡來的槍?你放手啊!”
顧繁朵轉過頭,臉色煞白如雪,眼神漆黑無神,那是最深邃的海,沒有月光,也沒有燈塔的指引。
她像一個失明的人,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毫無血色的嘴脣翕動,發不出一丁點聲音來。
她的一生,今日謝幕。至此終年,寂靜無聲。
顧繁朵沉浸在一個人的白茫茫的世界,沒有注意到寒子時清黑的眸底閃過一抹亮色,腦海裡描繪出一家三口手牽手去郊遊的畫面……
砰!
顧繁朵低頭,鮮血在她眼前怒放成暗夜裡的罌粟花。
“寒……寒……寒子時!”
“繁朵!”
一道白影從樑時時眼前飛掠而過,接住昏厥過去,徑直一頭往牀下栽去的顧繁朵。
這是在哪裡?
他真的死了嗎?
死在了她的槍下。
可是,爲什麼她沒有死?
頭頂的枝形吊燈散發着華麗而璀璨的光芒。
誰把她臥室裡的窗簾拉開了,外面的夜好黑。
黑得就像他的眼睛,一雙尋找光明的眼睛。
那會兒,他們還年少。
她喜歡讀顧城的詩給他聽。
她告訴他,最愛的是那一首,“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他拿過她手裡的詩集,低沉醇厚如大提琴般性感的聲音低低地喃:“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你。曾近我的世界千里雪飄,你一來,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
那是江南草長鶯飛的四月天,S大小樹林深處的湖畔,一顆垂垂老矣的柳樹下,他倚着樹,她靠在他的懷裡。
她輕輕地戲謔他:“看不出來啊!計算機系大才子寒子時學長,還有串燒詩歌的本事吶?噯,好可惜吶!如果我能早出生兩年,是不是就能和你同屆了?興許我們還能同班呢,那樣我就能見證你是如何長成如今的模樣,又帥氣又優秀!”
“繁朵,你可知道?《初心未泯》的編劇是誰?”
“時時姐,我看你這麼激動?難道對方是我們認識的人?”
“那倒不是!算了,我直接告訴你吧!《初心未泯》的編劇和那個珠寶界的設計鬼才Hann同名,他也叫Hann,也是一個從沒有人見過他真面目的奇葩呢!”
寒子時,你便是《初心未泯》的編劇嗎?
寒子時,《初心未泯》是圓我一個和你同窗同桌的夢嗎?
寒子時,你的精力該有多旺盛,才能同時身兼數職?
或者,寒子時,我該問你,你該有多孤獨,纔會不斷地尋找事兒做,把時間奢侈地浪費……在我的身上?
顧繁朵閉上眼睛,兩行眼淚順着臉頰流進耳廓裡。
溼溼的,涼涼的,癢癢的,澀澀的,鹹鹹的。
那是陽光最好的人間四月天。
那是她隨口說了兩句話,他鄭重記在心上的人間四月天。
人間四月天,並肩坐在柳樹下,不羨鴛鴦不羨仙。
一生要經歷多少煎熬,一顆心才能迴歸最初的純粹,擁抱住第一次愛上的人。擁抱住,再也不放手,此間風月,無關傾城,只關於你。
嗒地一聲,臥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
一身白色休閒裝的男子靠着門外的牆,悲傷的眼眸透過半掩住的門,看着牀上一動也不動,閉着眼睛,安靜地流眼淚的女子。
顧繁朵,我的小妹。既然你愛的這麼痛,跟我走,好不好?
就算不能做一對戀人,至少我們還可以做一對兄妹。
愛情讓你這麼痛,令你早早花費光了一生的力氣,那麼,我不求你愛我,我只求你能留在我眼眸所及之處。
咔嚓。
鑰匙轉動的聲音。
公寓的大門被打開,走進來一名眉眼陰霾的小男孩。
安安紅着一雙眼睛,耷拉着腦袋,由着樑時時牽着手,走了進來。
顧夜白心頭一凜,忙悄悄地關上臥室的門,擡手指向書房,示意二人進去,說話。
“怎麼了?”
“舅舅,我……以後都不會有爹地了。”安安啞着嗓音,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
顧夜白嚥了一口口水,緊張地看着同樣哭得眼眶粉紅的樑時時,“那一槍?”
樑時時舔了舔嘴皮子,雙手捂着臉,“顧繁朵,她就是個瘋子!瘋子!瘋子!寒子時,他不會醒過來了!”
壓低的低吼,刷地擡頭——
“顧夜白,她有什麼好的?爲什麼你們都愛她!非她不可!那槍是你給顧繁朵的吧?你就期待着今天吧!現在,你滿意了吧!從此以後,世間再無一個寒子時和你搶顧繁朵!”
狠狠甩掉安安的手,樑時時赤紅着眼眸,充滿仇視地瞪了顧夜白一眼,衝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