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光線灰暗的刑部大牢,最近熱鬧了起來。平時沒關那麼多人,刑部並不直接管案子,一般只是負責複覈各衙門的案情卷宗、頒佈修改刑律等事,或是審大案欽案。這會兒就正遇到大量欽案,多半是從洛陽押解回京的叛臣,所以才一下子關了那麼多人。
這裡的條件比一般監牢好多了,並不是陰|溼的地牢,地上乾燥清潔,牢房裡還鋪着乾草。不過對於犯人們來說依然形同地獄,因爲可以進到這裡的犯人多半都有身份,不然沒資格讓朝廷中央直接看押。
參與謀反的姚崇一家子被押進長安之後就關在這裡。抓進來的有二十幾口,主要是姚家的家眷和近親。至於那些純粹的家丁奴婢,在洛陽查清楚之後就被放掉。
在唐朝被司法衙門判株連的情況實在很少,就算是犯了重罪的多數都是判本人斬刑,家眷或流放充軍或貶作奴隸,只要沒死的人通常都能得到朝中同僚多多少少的幫助。因爲唐朝聯姻極多,倒黴了一家,總是有在職官員幫忙周旋。但這次謀反情況不同,重刑者很多,先是崔門直接被軍隊屠|殺,然後押解到京的許多家都被判株連。
李隆基身邊的高力士、劉幽求、張韋、姜浩、姜長清等人在戰爭結束後沒來得及被俘,有的自殺有的被部下殺掉,但罪責依然沒完,他們的家人也要被秋後算賬。
最近幾天就在審姚崇案了,被關在大牢裡的姚家人多半也猜得到結果,無非就是個死。姚崇在李隆基反叛時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是其身邊的要員,怎麼可能不清算他們?
姚崇家二十幾口人,兄弟、兒子、侄子等有五六個,其他全是女眷,除了兄弟子侄們的老婆還有他的小妾,女兒只有一個。
他那女兒的名字叫姚宛,在陝郡還頗有豔名,聽聞長得如花似玉,當初上門提親的媒人是絡繹不絕,都是當地大族,甚至其它道的大族慕名而來想要聯姻。她爹又幹過宰相,出身書香門第,正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標準女主角,少不得也被許多自負才子的兒郎意|淫,偶然結識一番風花雪月……不料姚崇一朝事敗,竟要落得香消玉損,雖然沒人敢在朝裡公然求情,但私下裡也少不得惋惜幾回。
就算被關在牢裡了,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就連送飯的獄卒也會多看幾眼。
男牢女牢是分開的,姚家女眷近二十人被關了一個牢房裡,地方不夠,除了姚崇本人,其他犯人都是許多人擠在一塊兒。睡的地方就是一堆乾草,已經很不錯了,飯能吃個半飽就得感謝上天,至於洗漱……在此時的牢獄裡還能講究這個麼?於是姚崇這些女眷,穿着髒兮兮的囚衣,亂蓬蓬的頭髮,黑乎乎的髒臉,就算以前很漂亮的都不堪入目。可是姚宛就算髒成這樣,也是醜不起來,水靈的眼睛、較好的面部線條依然美麗。
也難怪獄吏也會注意她了。這日一個獄吏帶着兩個獄卒打開了門進來收拾垃圾,原本這種事就是低等雜役乾的事兒,偏偏來了個獄吏,無非就是衝着年輕美貌的姚宛來的。
姚宛被那尖嘴猴腮的獄吏瞅得渾身不自在,也感覺不太對勁,但如今這處境她只有默不作聲。要是在以前,誰敢對她如此無理?她父親爲官多年,在家鄉的威名不只是吹噓。
原本以爲那獄吏看看就罷了,不料過得一會他竟然動手動腳起來,笑嘻嘻地伸手要摸姚宛的下巴。
姚宛急忙後退躲避,不料腳下沉重的鐵鏈讓她步子沒跨出去,上身卻後仰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上,痛呼了一聲。
旁邊有女囚忙去扶她,獄吏也湊上去扶,姚宛怒斥道:“好不知禮!”
兩個小卒頓時大笑起鬨起來,獄吏也笑道:“明兒就要問斬了,扶一把沒事吧?”說罷又伸手想摸她的脖子。
“啪!”姚宛瞪圓杏眼一巴掌將其手打開,罵道,“無恥之徒。”
獄吏怒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說罷逼|了過去,旁邊姚宛那些姨娘嫂子們嚇得呆站在一旁,哪裡還敢幫忙?姚宛大急,就地手腳並用欲掙脫,卻被抓住了袖子,她一掙不想布料實在低劣,只聽得“譁”地一聲袖子就被扯下來了,頓時露出了胳膊上的肌膚。她的手臂原本被衣袖遮着比臉要乾淨許多,在昏暗牢獄中泛着雪白的光澤。
姚宛忙抱住胳膊,她何嘗被人這麼對待過,又怒又怕幾乎要哭將出來。
獄吏看着那白生生的肌膚立刻兩眼放光,有些猶豫地向前逼近了兩步,畢竟這是在刑部,太過分要付代價的。也許獄吏就是想調笑一番,並未真打算做什麼,可是他這麼副色|眯|眯的樣子可把姚宛嚇壞了,她一邊連滾帶爬一邊哭:“別過來,別過來……”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大喝:“大膽!給我住手!”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大跳,特別是獄吏被嚇得渾身一抖,幾乎要坐下去。片刻之後姚宛擡頭看向牢房門口,只見一個高大的青麻葛衣男子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裡,右手按劍,滿臉蕭殺,叫人十分害怕,但她又不只是害怕,因爲這人是來制止暴行的。
臉有些黑的青袍男子身後,另外還有一個紫袍中年人、兩個紅袍官員。姚宛的家父就是當官的,她自然對官場服飾很熟悉,一看官袍顏色就知道來的是朝中大員,與紫綾官袍並行的那個穿麻衣的高個肯定身份也不低。在她這樣出身的人心裡,自然自覺是當大官的叔叔伯伯們和父親一樣都算好人,一種安全感頓時就泛上心頭,心下還有些感動,就像一個溺水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晉王息怒,此人我一定嚴懲。”紫袍中年人也應該感覺到了那高個紫袍人的殺氣,急忙勸了一聲。
那人口中的“晉王”是誰姚宛並不知道是誰,李唐的親王不少,姚宛自去年就被抓進了牢獄,自然不知道薛崇訓被封親王的事兒。
這時高個放開了劍柄,說道:“刑部是崔相公(崔湜)管的地方,直接砍了刑部的人有點不給面子……”他又對那獄吏喝道,“不然老子一刀宰了你跟捏死只螞蟻一樣!”
“混賬東西,還不快滾!回去等着領罪!”那被稱爲崔相公的中年人也罵了一句。
獄吏連滾帶爬地狼狽出了牢門。姚宛看着他那樣子心裡頓覺很是解氣,對那高個多了幾分好感,心道他雖然兇說話也粗俗,可人還是很好的。
姚宛正想說兩句道謝的話時,卻見那英雄救美的人連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大概是因爲自己太髒太醜的緣故。
她正失落時,忽然感覺有人走近,本能地想躲,卻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別怕,你的衣服破了。”原來是他的聲音,姚宛便沒躲,身上頓時一暖,一件葛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料子比較粗,但缺有皁角香料的餘味,乾淨的味道。
姚宛臉一紅,想說點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幾乎忘記自己明天就要死掉。
這時邊上的紫袍中年人道:“來人,把這些人的鐐銬開了。”
周圍頓時有人小聲說起話來,紫袍中年人便解釋道:“李隆基謀逆,致使民財國賦虛耗、軍民死傷無算,罪大惡極,脅從者嚴懲!姚崇更是罪加一等,理應滿門株連,三法司合審也是這麼個結果。但晉王念及姚崇曾經於國有功,多方說情,今上也寬宏大度,方纔降罪一等,赦免姚家家眷死罪,男丁流放嶺南,女眷貶爲娼伶。晉王又做了一件好事,將你們全數買下充作家奴,免去淪爲娼優受人輕賤之苦,當今朝廷除了晉王誰敢收留你們?他可是你們家的恩人,記住了。”
牢裡的女眷們頓時哭泣起來,紛紛跪倒在地拜謝。雖然做奴婢也不是什麼好下場,但總比被砍頭強多了。
那高個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起來吧,收拾一下跟我走,不用做囚犯了。”
姚宛偷偷看了一眼,只見那人去了外衣身上穿着一件潔白的綢內襯,乾淨得一塵不染,不過一個人只穿着裡襯在外頭走實在是衣冠不整……
另一個紅袍官兒玩笑道:“聽說薛郎當初大軍駐在洛陽時,認識了二十四樓花魁步非煙,來爲姚相公求情的,這事兒真的吧?”
晉王笑道:“真有這事。”
姚宛聽見他們的對話,頓時明白……這位晉王是薛崇訓?姓薛的王爺,還帶兵到過洛陽,除了他還有誰?
她的心緒頓時有點複雜起來,雖說她的父親姚崇獲罪不應該算到薛崇訓頭上,薛崇訓不帶兵來打也有別人來。可是她一想到父親即將被處死,而薛崇訓又是父親曾經的敵人,心裡總不是個滋味,仇人倒是算不上。
不過姚宛很快就想通,現在自己已經淪爲奴婢了,還彆扭這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