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咦喲……”一聲嘹亮的吆喝響起,拖長了聲音,然後許多人齊喊道:“嘿!” wWW✿ttκΛ n✿CΟ
薛崇訓乘坐着老船伕的小船剛一行過一座石山,便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因爲船小,一行人只有五六人,還有十來個侍衛留在北面的岸邊等着。
船又行了一會,很快河面上的許多大船進入了視線。不僅有船,岸上的怪石崎嶇小路上還有無數的人跋涉,一條條纜繩連接在河裡的大船身上,那些人是縴夫,正在用人力拉船。
這段河水異常湍急,又是逆流而上,看得出來縴夫們拉得非常吃力。薛崇訓估摸了一下,每艘糧船都有上百個縴夫拉船。剛纔在山口聽到的喊聲就是這些縴夫發出來的。每船的縴夫都有個帶頭的,那人先長聲“咦喲”地吆喝一聲,然後衆縴夫“嘿”地吶喊使勁,一起用力。
於是河岸上下真是熱鬧極了,中間隱隱的還有人嗷啕大哭,在嘩啦啦的水流中若隱若現。
薛崇訓乘坐的小船靠近了運糧大船,因他們來的沒幾個人,不像是匪患,船上的人也沒管他們。大船之間還有不少小船,上邊的人拿着長竿在搜尋什麼。
於是薛崇訓轉頭看向當頭的一條大船,甲板上有個戴璞頭的中年人正趴在船舷上一邊瞅着什麼一邊哭喊,“五郎!五郎啊,你聽到應一聲……”
看樣子是有人在水裡沒救起來,周圍幾條小船正在到處搜尋。而後面那些小船在忙着打撈東西,好像是有船沉掉了。
就在這時,有個人喊道:“那邊,我好想看見有人冒頭了!”
船舷上的中年人忙止住哭聲,大喊道:“是五郎嗎?”其他人忙吆喝着下水去摸,小船上的又有人喊道:“水濁,全是泥沙,下去的人當心自家性命!放繩子!”
也沒人管薛崇訓等人,他們看着河面上的忙乎勁,駕着小船繼續向東走。這時薛崇訓看到船邊不遠的地方好像有個東西冒了一下,他便立刻回頭道:“誰水性好,那個位置!我好像看見有人。”
“我是劍南人,打小會水,郎君看我的!”待薛崇訓回頭看時,那侍衛已經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裡。薛崇訓忙說道:“黃河水可比不得劍南的水,船上的,咱們在救你們的人,快扔條繩子下來!”
旁邊的大船上很快就丟了條繩子下來,沒過一會,就見那侍衛從水裡冒了起來,一邊撲騰一邊喊道:“抓住了!水裡的確是個人,丟繩子!”
方俞忠從揹包裡掏出一個硯臺來,綁在繩子一頭,猛力一丟,便丟到了河中。薛崇訓見侍衛抓住繩子,鬆了一口氣,親自幫着拉他過來。那侍衛還在笑:“哈,黃河水就是渾!”
薛崇訓等人七手八腳的將那落水之人弄上了船,只見他渾身都是黃泥,跟個泥人似的。軟軟的仰在船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侍衛們又忙乎着按他的胸實施急救。
就在這時,大船上的人放下了繩梯,喊道:“船上有郎中,快把人弄上來。”於是薛崇訓的侍衛揹着那落水之人,大夥扶着護着往大船上弄。
“五郎!”剛纔在船舷上哭喊的中年人奔了過來,在那落水之人的臉上一抹,中年人頓時大哭,“五郎啊,你叫我回去怎麼給大嫂交代!”
船艙裡很快把郎中請出來了,薛崇訓一看,驚喜道:“李鬼手!哈,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你。”
出來的那個仙風道骨的鶴髮郎中不是李鬼手李玄衣是誰?宇文姬的師父。李鬼手抱拳道:“先救人。”
衆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張家的,讓讓,救不活再哭也不遲。”
“抱住,倒着提起來!”李玄衣說道。旁邊一個漢子,忙從那五郎的身後抱住他的大腿,將人倒提了起來。李玄衣飛快的從腰間拔出一枚銀針來,又指着另一個人說道:“用力箍住五郎的胸,一陣一陣的使勁箍。”
旁邊那漢子依言行事,兩個人這麼一弄,五郎的嘴裡不斷有渾水流出來。這時李玄衣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五郎的鎖骨附近使勁一按,同時突然一針插|了下去。“噗!”突然從那五郎嘴裡吐出了許多污物。
“咳咳……”剛纔像個死人一般的人居然咳嗽了幾聲。“有氣兒了!”衆人立刻歡呼起來,“李鬼手不愧是當世名醫!”
這時那中年人拉着一個二三十歲的傳長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二話不說,二人便“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救命大恩,先受我張家人三拜,以後凡有用得上咱們的地方,只管言語一聲。我叫張嶽然,祖籍韶州曲江,這是我的族親侄兒張九齡……”
“哈!”薛崇訓聽到張九齡三個字,頓時驚歎了一聲,心道神州五嶽也不是那麼大嘛。
中年人張嶽然又道:“李鬼手李神醫是我的好友,自是認識,卻不知這位郎君及下水的恩人是什麼衙門的人,請教名諱,咱們也好知道恩人是誰。”
薛崇訓扶起張嶽然:“我們打這兒經過,正巧看見旁邊有落水之人,舉手之勞原本理所應該,別弄得這麼嚴重,人活了就好,趕緊起來吧。我是……李鬼手認識我,都是熟人,呵呵。下水的這個,是我的隨從趙二。”
聽到中年人問你是哪個衙門的人,薛崇訓心道張家的人果然有些見識,大概是看到了我腰上的飾物吧。
李玄衣也幫着扶起了張家的兩個人,說道:“兩邊我都認識,那就由我來介紹,這位郎君是衛國公,今上的外侄,太平公主家的長子,名諱薛崇訓。咦,我記得你是太常寺卿,怎地跑到江湖來了?”
薛崇訓一面觀察着張九齡的相貌,一面說道:“調任了個官,戶部侍郎加轉運使,下來看看漕運。”
只見張九齡是長臉小眼大耳朵,不過五官搭配的比較協調,面相也比較端正,兩道眉毛形狀凌厲,眉間有三道豎橫,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
李玄衣哧地冷笑了一聲:“管理漕運?得了吧,你們那幫人能做啥好事,瞧瞧這河裡的船,都是從嶺南來的,他們走到這裡用了十個月!還有洛陽那劉安,手下一幫子‘斜封官’,除了弄錢不會幹別的。”
所謂斜封官就是太平公主給的官,她把官員的名字放在信札裡遞到皇帝跟前讓皇帝批了就委任官職,因爲封條是斜着封的,所以通過這樣的途徑進入仕途的人被稱爲斜封官,一直遭受其他官僚的鄙夷。這些人裡頭,有才能的也有,不過大多是歪門邪道之徒,送錢買官的最多,總之是良莠不齊。
張嶽然道:“李先生別說這個了,大唐這麼大個朝廷,人要吃飯不是,咱們不運糧過去,國家社稷置於何地?走吧,到船艙裡坐。”
這時張九齡說道:“叔父家被點爲運糧戶,我正好罷官在家,就隨同叔父走了這一遭,途經了整個漕運沿線,倒是想到個法子可以改變一下……可是權貴當道,只能望洋興嘆啊。”
旁邊的李玄衣突然撿起剛纔方俞忠綁在繩子上借力的硯臺,拿了起來仔細看了一番,笑道:“衛國公這玩意價值不菲啊,這麼用實在浪費……硯臺,救人的繩子,呵呵,有意思。”
薛崇訓明白他說的意思,無非就是老子這樣的大壞蛋做好事很意外,當下也不好說什麼,也就緘口不言。同時也再次看到了李鬼手的交際面之廣,他雖然不在廟堂,可是姚崇、宋璟是他的好友,現在張九齡好像也是他的朋友,挺厲害的。這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交朋識友不是誰和誰都說得上話的啊。
因爲有熟人李鬼手在,薛崇訓也不急着趕路,便叫人付了帶自己過來的那老船伕的錢,留在了運糧船上。之前答應過老船伕事成之後再付一倍的價錢,薛崇訓倒是沒有食言。張家叔侄、船上的其他當頭的,還有李玄衣等人,一干人等在船上坐着應酬了一陣,然後薛崇訓把李玄衣叫到了甲板上單獨面談。
薛崇訓拜道:“不管怎樣,上回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心裡不敢忘。”
李玄衣看着渾濁的黃河水淡淡道:“不是說好了麼,我當時治你是爲宇文家,否則真不會出手管。不用提這事了……不過今日衛國公出手相救了一個不相識的人,可見仍存善心,不錯,不錯。那硯臺有書香之氣,用來救人,書香加義氣,多好的事,希望衛國公能悟到一些東西。”
薛崇訓謙遜的拱手道:“我一定會時常懷念今日與李先生的談話。不過我也有句話想對李先生說。”
“請講。”李玄衣這回的態度比上次要和氣多了。
薛崇訓道:“治病,一個人只能醫治少數人;但治國,卻能讓更多的人避免水深火熱。李先生可贊同?您身懷治病治國之術,何以存小義而舍大義?”
李玄衣對着黃河哈哈大笑:“治國之術?做官可不是有德有道就行的,我不適合做官,無能爲力,只要取小義獨善其身,沒有我李玄衣,世上還有黃玄衣、姚玄衣……術業有專攻,各司其能罷鳥。”
笑罷,李玄衣轉過身看着薛崇訓道:“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如果我真想入世,也不會輔佐衛國公或者太平,太子纔是國家之福。哈哈……衛國公,我奉勸您一句,這做官啊,和做郎中一個道理,術用得再好也是末,別忘了‘仁義’二字,這纔是本。當年魏徵有句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現在老朽把這句話送給你,好心的。”
薛崇訓沉吟不已。李玄衣又道:“掌印的人,誰不是飽讀詩書典籍?我中國典籍似海,翻開每本書,字裡行間無一不透着‘仁義’二字,您說世人怎麼就看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