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羈押王貴妃太子及參與犯禁文武官員等事有人去辦,高皇后在宮裡定然不會放過王貴妃,非得逼她供出以下犯上謀害皇帝的細節不可。失敗者自當身敗名裂,怨不得誰。
大臣們操持着安排官員負責國喪的各項事情,宮門上的喪鐘一響,整個長安都籠罩在悲傷的氣氛之中,主要通過各種白事儀仗道具體現出來,就算有人哭,但真正感到痛徹心扉的人恐怕沒幾個。比如對於薛崇訓來說,李守禮的死給他帶來的真實悲傷甚至比不上家裡一個通房丫頭死掉來得真切,不得不讓人內心唏噓。
本來按照正常的皇位更替情況,先君一死,太子就該在靈柩前及時繼位。但現在的太子自然是無法繼位,就得擁立新君。沒有名正言順的皇儲情況下,扶誰上位是個麻煩事兒,估計一天兩天辦不下來。薛崇訓感覺有些疲憊,就沒去管這事,由得朝臣們處理眼前的情況。
他到承香殿看了母親太平公主,然後和金城公主、道姑玉清等人說了一會話,便從丹鳳門出去了。
走到宮門時忽然感覺臉上被滴了幾點冰涼冰涼的雨點,這才注意到天色不知什麼時候已變得灰濛濛的。明明早上還看見太陽了的,天氣變化真快,春天來臨或許有一陣子陰雨綿綿的天氣。
方出丹鳳門,便見到宮門前大街上整齊排列着一二十排披甲執銳的騎兵部隊,當頭一騎高頭大馬的人正是張五郎,其身後還有許多熟悉的面孔,原來是飛虎團在這裡。張五郎目前在金吾衛任職,飛虎團校尉換了幾任如今是李逵勇,但張五郎作爲飛虎團組建時最早的統帥,在將士們面前仍然具有威信。
衆將士見薛崇訓衣衫不整地走了出來,紛紛側目齊刷刷地看過來,倒把薛崇訓看得愣了一下。
薛崇訓頓時明白了眼前的狀況,多半宮廷政變的消息傳了出去,家奴傳回王府了。然後飛虎團將帥便率軍來接應,但他們目前的建制是劃歸親王國,自然沒有權限進入皇城,只能在這裡等着。
“薛郎……”張五郎抱拳於胸,在馬上執禮,他見着薛崇訓毫髮無傷便眼露喜色,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張五郎雖然模樣長得不錯,但口舌有點木納,還不如鮑誠會說話(鮑誠現在還在東都,做護河軍將軍去了)。
薛崇訓便開口道:“形勢真是出人意料,好在有驚無險。”
張五郎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默不作聲。薛崇訓見狀不禁覺得好笑,大概以前自己經常忽悠他,本來在戰場上卻偏要說天氣,張五郎這回恐怕也覺得要忽悠他。
薛崇訓便露出一個笑容道:“太子謀逆,現在已經無事,回府。”說罷便向自己那輛松木馬車走去,剛要上車時他又回頭問道,“對了,算日子你家媳婦應該生產了吧,得消息了麼是男的女的?”
張五郎鬆了一口氣道:“前段時間收到書信,生的是一個女娃,賤內養養身子就回長安。”
薛崇訓點點頭,低下頭上了馬車,敲敲車廂木板,趕車的龐二便揚鞭趕馬。這時聽得一個將領大聲吆喝道:“啓程,前後護衛!”
隨即便是一陣命令與應答,馬蹄驟響,騎兵隊列調動有序。在都城長安的大街上,一輛車居然有兩百全副武裝的騎兵護衛,陣仗已是十分強大,在屋檐下躲雨的官吏行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多數人默然觀看,也有的交頭接耳。
一衆人向南而行,薛崇訓挑開車簾看時,只見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在那些鐵盔肩甲上濺起一朵朵的水花,衛隊的隊列步調依然毫無凌亂井然有序。
回到安邑坊晉王府時,剛停車便有一個奴僕拿着傘跑過來,薛崇訓剛探頭出來,就看見門廳外面站滿了,除了親王國官吏還有府裡的家眷。很顯然他們都是等自己的,薛崇訓見狀心下一陣寬慰,心道:原來已有這麼多人關心自己的死活,從這方面看竟比皇帝都還強一點。官吏幕僚們紛紛作禮鞠躬,家眷們也面有喜悅之色,薛崇訓左右一看,見宇文孝家的宇文姬都來了。宮廷裡出了點事,薛崇訓自己沒覺得有多危險,覺得更像一場鬧劇;但是外頭的人卻是緊張,一出來就見着這麼多人等自己就可想而知。
無論大夥是不是因爲安全和利益聯繫的原因,才這麼在乎,薛崇訓心裡還是微微有些感動,至少在這個世上還有那麼多人記得自己不是。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女子奔到雨中,逾下愈大的雨頓時就把她的頭髮淋溼了。薛崇訓定睛一看,這纔看清跑過來的人是側妃程婷。
她奔過來之後不顧衆目睽睽,竟然一頭撲進了薛崇訓的懷裡大哭起來。薛崇訓被攔腰抱住,擡頭看時,只見衆人的目光都有些異樣,不過抱他的女子是妃子沒什麼好奇怪的,大夥驚訝之後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唯有孫氏很是動容,看着這邊腳下挪了兩步,她雖然沒有什麼舉動也沒有言語,但薛崇訓倒是看出了她的情緒急劇的波動。人心微妙,他不禁又想起了高皇后也是同樣如此,就算她們表面上很平靜,實際上有時內心在翻江倒海吧?而有的人言行誇張,但心裡或許沒什麼想法。
程婷緊緊抱着薛崇訓嗚嗚哭泣起來了,薛崇訓便輕輕拍着她的肩膀柔聲安慰了幾句,無非就是“別擔心”“沒事了”之類的。
她哭了一會才平息下來,大約這時才意識到在場有許多人,遂尷尬地低着頭。薛崇訓不以爲意,拉着她的手接過奴僕的傘便打着向門廳走去,一面說道:“大夥散了吧,時候不早了各自歸家。”衆官吏這纔上來唏噓溫暖一陣,紛紛抱拳告辭。
薛崇訓一一應付和衆人說了一會話,並說要休息了明日到親王國再說。此時他確是感覺有些疲憊,走到孫氏時停了一下,孫氏道:“薛郎安然回來就好。”
“大人剛做的新衣服弄破了沒找回來,實在抱歉啊。”薛崇訓道。
孫氏愕然道:“只是一件事衣服,再做新的就是……難得薛郎竟想着如此小事。”
薛崇訓隨口應了一聲,便進了門,“晚飯做好了麼?”
“哦……廚房應該做了,早上薛郎說過能趕上晚膳的。”
“這不我沒有食言呀。”薛崇訓露出一個笑容。
……幾個人一邊說着無關緊要的閒話一邊進了府邸,孫氏本來非常擔心薛崇訓,見他平安回來彷彿有許多的話,不料又是這樣……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起先她看見程婷撲過去,她彷彿有種錯覺,彷彿不是程婷,而是自己。其實聽到宮變消息之後擔驚受怕,感受最深的應該就是孫氏了,因爲她經歷過政變前後生活變化的一系列過程,深有體會。當初是李成器喪命導致她們孤女寡母無依無靠任人魚肉,好不容易運氣不好,李妍兒嫁得了依靠;如果再遇到這樣的事,母女都走寡婦的路子,孫氏就真不知還能如何堅持下去了。
所以她覺得喜極而泣,甚至一頭撲到薛崇訓懷裡的應該是自己纔對,雖然只是錯覺,岳母衆目睽睽之下到了女婿懷裡,那就真要笑煞天下了……不料到了見面的時候卻是這麼副光景,說了新衣服和晚飯的事兒,僅此而已。
於是孫氏也沒什麼話好說了,連問宮裡的情況都沒心思,沉默着一同進府。
走到薛崇訓的起居室南邊的長廊上,他回頭說道:“大人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好。”孫氏答了一句,看過去時薛崇訓已回過頭去,只能看見他的側臉。看起來確實有些疲憊,孫氏甚至感覺有點滄桑。
她十二三歲就嫁入李唐宗室,位高權重者也見過不少,有的過得非常愉快,榮華富貴紙醉金迷每天都沉浸在享樂之中;有胸懷大志如李三郎,自信沉穩行事果決,一副大丈夫的左派……卻鮮見薛崇訓這種樣子的人,她既沒覺得薛崇訓窮奢極欲沉迷聲色犬馬,又沒感覺出他有天將降大任的自信,回家了卻常常這麼一副模樣。很奇怪,既非傷春悲秋,又非懷才不遇(都異姓親王了)。孫氏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覺中,她心裡老是注意着薛崇訓,大概是因爲他關係到自己的生活前景,也可能有別的緣故。
今晚難得一家子團聚在一塊兒吃飯,除了人事不醒的太平公主和住大明宮的金城,薛崇訓家幾乎齊了。在起居室一旁的小廳裡擺上一張案,也沒幾個菜,因爲事先沒有準備。大夥坐一塊兒了之後其實也沒幾個人,薛崇訓這一房並不怎麼熱鬧。岳母孫氏,正妃李妍兒,側妃程婷,還有個遲早要封側妃的宇文姬,寥寥數人而已。
……房頂上沙沙的小雨聲連綿不絕,薛崇訓覺得在唐朝確實沒那麼浮躁,比如在後世他就斷然不能靜下心看進去沒有標點的繁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