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薛崇訓一行人沿河東走,還沒到洛陽呢,就遇到了洛陽來的官吏數十人之多,他們竟然出城幾十裡相迎。按慣例地方官迎接京官最多迎到城門口,如今迎出城幾十裡,根本就是逾制。
但見帶頭的人是劉安,薛崇訓也就心下了然。劉安以前在長安的時候和薛崇訓有過一兩面之緣,他本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做到中央大員是因爲依附了太平公主。現在太平公主的兒子到來,他當然不能怠慢,禮節上過分一點也不爲過。
薛崇訓騎着馬剛走到官員們的前面,立刻就有身穿官服的命官上來親自牽馬,各種馬屁頓時嘈雜起來,“衛國公在陝州的英明神武事蹟一傳到東都,真是驚天動地,上到府衙,下到市井,無不對衛國公崇拜得五體投地。”“您文武雙全那是舉世無雙啊,我等恭候在此多時,只要能仰望到衛國公的風度儀態,便是三生有幸……”
薛崇訓倒是沒被捧昏了頭,他心道:按照現在的信息傳輸速度,三門砥柱那事最多就是地方官報到了東都,官場上的人知道一點罷了,絕不可能這麼快傳到市井。
他們涌上來就馬屁震天響,有的人更是越說越不像話,什麼“東都的俊俏小娘在閨房裡只說衛國公”云云都說出來了,好像他親自跑到人家姑娘媳婦閨房外面偷聽過一樣。
薛崇訓笑呵呵地留意觀察周圍這些馬屁官,見很多人的面相都沒長周正,舉止荒疏,言語更是惡俗,恐怕不少就是“斜封官”一類。
相比之下,不卑不亢的劉安看起來簡直是鶴立雞羣、氣宇軒昂,他看起來大約三十餘歲正當壯年,膚白、皮鬆,身上透着一股子文人的儒雅之氣。等衆人都熱情得差不多了,劉安才抱拳從容淡定地和薛崇訓相互見禮。
薛崇訓抱拳道:“我與劉使君(戶部侍郎同時又是轉運使)是同級,如此禮遇真讓人受寵若驚啊。”
劉安笑道:“本來我也和地方同僚說太過了傳到京裡也不好聽,但那陝州刺史派來的人將薛郎的事蹟說得傳神,同僚們急不可耐地要一覽薛郎俊才,勸阻不住也就作罷。”
這時薛崇訓的目光注意到了後邊的一個慈祥的老頭,不是姚崇是誰?因爲姚崇以前幹過宰相,經常在官場上的各種場合露面,薛崇訓倒是認得。
姚崇的年紀約六十多歲,額頭十分飽滿。按照面相的說法,這種面相是出身好、前半生不會吃苦那種。薛崇訓想了想,姚崇出身官宦家,年輕的時候好逸惡勞遊手好閒,後來發奮進取仕途……很巧姚崇前半生過得確實很舒服,和麪相真就對上了,這種玄妙的東西還真說不清楚。
薛崇訓便向姚崇抱拳道:“姚相公,幸會幸會。”
姚崇看起來十分平和,微笑着回禮:“貶官不敢再言相公。薛郎受欽差巡檢地方,如洛陽府在公事上有不妥之處,還望欽差多多指正。”
薛崇訓面帶着親切的笑意,很上心地多觀察了幾眼姚崇,但是什麼也沒看出來。姚崇表現出來的平和根本就無跡可尋,就像他本身就是個與世無爭以和爲貴的人一樣。這人讓薛崇訓想起了京兆府尹李守一:比起李守一的剛正不阿,姚崇彷彿更高明一些;但他們應該有一個共同點,做什麼事都會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世上的事一旦正了就真不好被找到破綻。
一衆人把薛崇訓迎接到了洛陽,晚上立刻就大擺宴席爲他接風洗塵,並派了許多官妓作陪,真是讓人感到賓至如歸。薛崇訓也入鄉隨俗,和衆人相處得十分歡樂。
……飯飽酒足之後,地方官們又把陪薛崇訓喝酒的伶人送到他的住處侍寢,今天才算盡到地主之誼了。
樂曲終了時,衆人陸續散去,但有幾個重要的地方官沒有走,詢問劉安道:“按理薛郎和咱們是一路人,既是轉運使,漕運也有他的份……好處要不要重新分一下,分公平了大夥也就相安無事。”
“不急。”劉安果斷地說道。
旁邊那官兒皺眉道:“要是我們把他排斥在外,以後他弄清楚了,會覺得我們不仗義。劉使君,薛郎可是太平公主殿下的長子,得罪了他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另一個搖頭道:“就怕冒冒失失地給好處,他突然大義凜然地斥責咱們,咱們可不就是自己送臉給人打麼?薛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誰知道?我贊同劉使君的意思,還是先彆着急。這皇家貴胄又不缺錢,沒弄清楚是什麼貨之前還是穩着點好。”
“對,現在關鍵是先搞清楚薛郎下來幹什麼來的,辦事?求財?”
劉安在窗前踱了幾步,沉思着什麼,忽然嘆道:“這做官啊,會辦實事不定能被重用,但得寵就一定會被重用……唉,無奈、無解……”
一個官員說道:“劉使君這樣胸有大略的人都拿這幾條河沒法,薛郎一個鬍子還沒長齊的小子能幹毛事,瞎胡搞一通弄得一團糟,只等咱們給他擦屁股?”
“姚崇那老頭兒也不知道在長安怎麼當的官,好好的宰相偏生被弄到洛陽來給咱們添堵……他是洛陽府尹,在洛陽地頭上怎麼辦是他的事;洛陽府的好處咱們也不是一定要貪圖,就怕他悶聲悶氣地捅咱們一刀子。這麼着真不是辦法啊。”
劉安冷笑道:“姚崇你們趁早別惦記着怎麼對付,憑你們能奈何得了他?當然也不用怕,太平公主在朝裡,姚崇能怎麼着?咱們就這樣相安無事行了。”
“那薛郎……”
“瞅瞅再說,明兒起每天都派人去陪着他玩鬧,打獵也好,巡察也罷,他要幹什麼由着去。看明白他究竟幹什麼來的,咱們也就好對症下藥……說句實話,河裡這錢我拿着也燙手,真希望他薛郎有股子衝勁,來了是想辦點事,這樣的話,就算他理不清具體關節,我也能幫他不是。”
劉安旁邊那官員又說道:“也沒什麼好燙手的,吏治本來就這個鳥樣了,誰來都是一樣,再說大頭不是送長安去了麼?沒事。”
……
第二天一早,劉安率領衆官又來陪薛崇訓,今天不是宴飲,而是出洛陽打獵。張五郎見狀不由得尋機在薛崇訓面前進言道:“郎君,我瞧這模樣,劉使君等不是安排宴飲就是遊玩,他們好像是把咱們當泥菩薩供着啊。”
這時劉安策馬趕了上來,薛崇訓和張五郎也就打住了談話。只聽得劉安說道:“這汝州廣成澤啊,自漢起就是勝地。漢朝遷都洛陽之後,宮廷很快就發現了這塊好地方,闢爲皇家苑林供遊獵娛樂。”
薛崇訓見周圍山清水秀,各種禽鳥偶出樹林,也不由得點頭讚道:“果然是好地方。”
話音剛落,忽然人喊道:“有隻鹿圍過來了,請衛國公一展神射!”
薛崇訓循着聲音望去,東面小樹林旁邊的草坡上果然有一隻鹿子被趕出來了,四面都是騎兵,那鹿子無路可去,正在那裡左右徘徊不知從哪邊逃跑。衆人也放慢了動作,不敢過分驚嚇了它,只讓薛崇訓搭箭射之。
“五郎,我記得你的箭術很不錯,騎射如何?”薛崇訓回頭道。
張五郎道:“騎射也沒問題,只是大家都想看郎君神射,我不敢獻醜。”
薛崇訓便笑道:“那我就獻醜了。”
一個官員取了弓箭程到馬前,薛崇訓在馬上接過弓箭,張弓搭箭對準了那鹿子,衆人都目視前方,充滿了期待。
“噠噠!”馬蹄輕輕刨了刨地面,薛崇訓在那裡磨嘰了好一會,才拉弦放箭。“啪”地一聲弦響,衆人頓時大呼道:“好箭法!”“真是百步穿楊啊……”
贊聲就喊出來了,可是片刻之後大夥馬上就感覺十分尷尬,因爲那隻鹿子還在那裡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好的連毛都沒傷到一根。
箭呢?衆官面面相覷,這箭也偏得太離譜了吧!那鹿子周圍幾十步內都沒看到那枝射|出去的箭。
劉安見狀也感覺十分尷尬,忙說道:“衛國公忽然有了惻隱之心,不忍射殺鹿子,令我等感懷不已啊。”
在場的人只有薛崇訓自己還笑得出來,他哈哈笑道:“此言非也,我不是可憐那鹿子,而是突然見到林邊有一隻小鳥飛過,覺得鹿子太大了射|着沒意思,便臨時決定射那隻鳥,不信你們派人去把那枝箭尋來看看。”
衆官面面相覷,愣了愣馬上就附和道:“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去林子裡把箭取回來。”劉安對身邊的侍衛喊道,同時對一個心腹遞了個眼色,那侍衛點了點頭以示瞭然。
過得一會,進樹林的幾騎便跑出來了,其中一個手上拿着一枝箭羽,箭上果然穿着一隻鳥雀,那人一邊跑一邊喊道:“衛國公神射,箭插在一顆樹上,當真穿着一隻鳥!”
薛崇訓哈哈大笑,回頭對劉安道:“劉使君,這隻鳥真是我射中的,可不是那侍衛臨時穿上去的。”
聽到薛崇訓竟然把那遮掩尷尬的技倆說出來了,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劉安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簡直哭笑不得,好在周圍陪同打獵的官員都是自己人,倒是沒人故意給薛崇訓尷尬,聽罷便順着臺階繼續拍馬屁。
偏偏薛崇訓聽得如此惡俗的馬屁還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真射中了什麼似的。一旁的劉安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起他的臉皮來。
那隻鹿子還在那裡,但沒人再叫薛崇訓繼續|射|了……
就在這時,劉安那侍衛趁薛崇訓被一幫人圍着吹捧時低聲說道:“使君,那隻鳥確實不是卑職做的手腳,剛射死的,血都還是熱的。”
劉安聽罷神色頓時一變,看向薛崇訓時,只見他正用手指遙指草坡上的那隻鹿道:“鹿在中原,羣雄競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