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騎已經死了幾匹,薛崇訓倒是沒死但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傷,反正渾身都在疼、麻木,胳膊幾乎都擡不起來。沒完沒了的廝殺,被射死的被砍死的不計其數,薛崇訓部騎兵陣亡近半;不過吐蕃軍也好不了多少,他們的背後還有神策軍近萬步騎的輪番衝殺,根本擋不住,殷辭的大股人馬眼看就要和薛崇訓匯合了。
在這裡阻擊唐兵的末氏部雖然有數萬騎兵,但他們沒法殲滅神策軍。讓唐軍將士感到絕望的不是這支敵軍,而是北邊的地平線上隱隱又有數不清的人馬過來,應該是從王帳方向追擊而來的吐蕃大軍。
過得一會,薛崇訓向前一看,前方的吐蕃兵已經被神策軍如牆突進的步兵衝得向兩邊逃散,然後一股唐軍馬隊越過步兵向自己這邊奔騰而來。唐軍南北匯合,吐蕃兵遂轉到側翼粘住位於中央的唐軍人馬交鋒。
戰場上到處都是死屍,地上的草葉子上也染得血跡斑斑,人馬來回亂奔,方圓幾裡的曠野上狼藉一片。
“薛郎!薛郎……”殷辭的聲音從飛奔而來的馬隊中順風傳來。薛崇訓眯起眼睛循着望去但沒看清哪個人是殷辭,他的眼睛都有些花了,頭昏腦脹耳邊“嗡嗡嗡……”亂響,然後還能聽見自己拉風箱一般的呼吸和咚咚咚擂鼓一般的心臟。
“我們都在。”薛崇訓應了一聲。
殷辭奔了過來,說道:“另一部吐蕃追兵來了,我們人困馬乏再無戰力迎戰新的敵軍,薛郎趕緊向南突圍!”
薛崇訓低頭看了一看手裡又缺口又卷的橫刀,破損嚴重,他便順手丟在地上,伸手在腰間拔出另一把刀來,那是他從吐蕃王帳撤退時地上撿的,可惜沒有時間找那把寶刀。
“怎麼突圍?”薛崇訓伸手抹了一把臉,直起腰四下一看四面都是吐蕃兵,早就糾纏在一起了……這麼跑等於是陣中潰敗,被掩殺之下起碼要損失八九成的兵力。
殷辭輕輕踢了一下馬腹上前幾步,在薛崇訓的面前低聲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薛郎能出去,就算咱們神策軍全部陣亡早就殺回本了,過不了幾天您又能率十萬鐵騎出戰報仇……”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只見張五郎李逵勇等不少心腹將帥都看着自己,張五郎道:“咱們披上這身甲遲早就有這麼一天,如今戰績赫赫已無遺憾,家中尚有兄弟照料老母,薛郎到時候給個追封關照一下兄弟妻女便可。我願留下來與犬戎決一死戰,薛崇訓不用管咱們切勿婦人之仁,速速突圍!”
薛崇訓的腦中一片空白,但意識到飛虎團神策軍是他辛辛苦苦多年培養起來的嫡系武力,個個忠心耿耿鐵了心跟他混的。他都快三十歲了,如果此時把核心實力丟個精光,那樣的挫折真是容易讓人心灰意冷。
“不如一塊兒殺他個痛快,我敢保證吐蕃要吃掉咱們起碼要付出幾倍的傷亡!”薛崇訓握緊刀柄。
“薛郎!”殷辭正色勸道,“昔日漢高祖數次被圍山窮水盡也能東山再起,成大事該舍就舍!咱們追隨薛郎心甘情願,在主公危急之時以身報效不過分內之事,絕無怨言!”
……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擡頭向東南方看了過去,衆將見狀也紛紛回頭。只見遠處的上坡上出現了一排抗旗的人馬,遠遠的只能看見人影看不仔細,所以大家都意外地瞅着沒有說話……很奇怪,背後哪裡來的軍隊?如果吐蕃兵這種時候出現在背後,那也不用突圍了,全部人都鐵板釘釘死定了;如果是唐軍,哪裡來的唐軍?如果從隴右各鎮臨時聚集點人馬頂什麼用?
“大唐的騎兵!”這時忽然一個人高喊道。一聲喊彷彿是提醒了衆人,薛崇訓身邊又有人說道:“確實是唐軍,看那旗幟,吐蕃兵不用那種旗幟。”太遠了看不清字,但形狀還是能看個大概的。
話音剛落,只見那遠處的山野上出現了更多的人馬,沒過一會兒就漫山遍野地涌進視線中。
待前頭的那些人馬靠得近些了,戰場上的人們總算看見了那閃閃發光的明光甲,還有各式唐制兵刃在空中舞動。神策軍將士頓時歡呼如雷,大喊道:“大唐的援兵來了!”
潮水緩緩靠近,距離一里多地的時候前鋒就發動了衝擊,無數的鐵騎揮舞着兵器在草地上飛奔。圍困神策軍的吐蕃兵還沒接敵,軍心就彷彿在轉瞬之間崩潰。援兵衝鋒至戰場便瘋狂地砍殺,吐蕃軍敗績立現,如蟻羣一樣向北逃竄。
神策軍東南面的吐蕃軍敗退,很快援兵就接應到過來了。這時只見旌旗飛揚中一員陌生的儒將策馬出列,大喊道:“河西節度使杜暹率軍來援!”
薛崇訓等人也迎了過去,他又喜又意外地問道:“杜使君是如何到此的……還帶來這麼些人。”
只見那杜暹三十多歲的年紀,鬚髮飄逸,面白而方正,使得他身作盔甲也有一股子儒雅之氣。他見到正中說話的薛崇訓便抱拳道:“在下月前從安西都護府調任河西節度使,奉命聚攏河西等地兵力到鄯州集結,正走在半道上就聞訊晉王爲防止犬戎和吐谷渾結盟親率一萬餘騎出關,又得到軍令儘快趕到隴右增援,遂奉命前往。我思量之下王爺兵少恐有閃失,便把輜重棄在沿途州郡中,輕騎馳援,就算如此也花了六七日,來遲了請王爺治罪!”
“沒遲,來得實在是恰到好處!”薛崇訓哈哈大笑,“不過也真是太恰到好處,稍稍來遲咱們就玩完了。”
杜暹忙執禮道:“汗顏之至。”
薛崇訓眺望着密密麻麻的人馬問道:“帶來了多少援兵?”
“約三萬騎,因爲有些步軍缺馬,爲了加速趕路就留在後面了,又從鄯州的行軍參贊王少伯那裡授權得到了隴右騎兵數千,遂一併帶來了。”
薛崇訓道:“北邊又來了大批敵軍,剛纔我身陷重圍也沒機會派人去探明人數,交給你了。”
杜暹忙應道,“王爺放心,新來的敵兵交給咱們就成。”
薛崇訓點點頭喊道:“傳令,神策軍撤退休整,此役兵權授河西節度使杜暹全權負責。”
“得令!”
交接了兵權薛崇訓便完全不管其他事,他實在是支撐不住了,特別是此時忽然鬆了一口氣,就像憋着一口氣的氣球破了一般,就彷彿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現在他才發現,原來身上掛的這身盔甲有那麼重,就算騎在馬上也彷彿要把人壓得喘不過氣兒來了一樣。
……
杜暹雖然得到指揮戰役的兵權,但他這回是剛剛和薛崇訓接觸,以前都只是耳聞,因此杜暹也不敢放開手腳蠻幹。反正救駕有功已經到手一個大功勞,他也犯不着冒險,當下便和部將制定了安全退出吐谷渾地區的計劃,與吐蕃軍對峙到下午便護送着疲不成軍的神策軍餘部向東撤退。
唐軍一門心思要跑,東面就是他們的要塞,吐蕃兵也沒有辦法,兩軍慢慢拉開了距離,一場大戰逐漸拉下了帷幕。
墀德祖贊聚攏中軍來到南邊時,仗都打完了人也跑了,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此役吐蕃軍受傷和陣亡的高達數萬人馬,王帳還被燒了;戰略上與吐谷渾人結盟的算盤落空;時間上由於蹉跎拖延使得唐軍陸續集結備戰完畢,吐蕃人先手失去,後面面對的軍力將大大增加……
末氏部的主將來到中軍請罪,正遇到墀德祖贊惱怒之時,勝敗兵家常事就算敗了一場他也不會那麼暴跳如雷,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王帳被燒神職人員被屠殺和一些重要的圖騰等物毀於一旦,這簡直是奇恥大辱!甚至他本人不是趁亂跑得及時,恐怕性命都難保。
墀德祖贊指着請罪的將領怒道:“你們幾萬人圍攻薛崇訓一千多人,打了半天竟然沒滅掉,你怎麼說?”
那將領忙道:“我軍後方還有近萬唐軍從後側夾擊,本打算拖住他們,待大汗的大軍一到一網打盡,哪想得從唐境又奔來了幾萬人……”
墀德祖贊聲色俱厲道:“我沒問你交代南邊的一萬人和後來趕來的幾萬援兵,我問的是薛崇訓襲營的那兩千騎,你們幾萬人圍攻爲什麼滅不掉?”
這時末氏首領出來幫腔道:“大汗息怒,從稟報的情況來看,南營主帥不知唐朝有援兵趕來,他們的目標是抓住戰機將神策軍一萬騎全部拖住,以期達到全殲的戰果;如果以重兵奮力圍剿薛崇訓二千騎,必然影響合圍神策軍主力的效果。”
“正是這樣,兄長一言言中要害,我當時和部將就是這樣商量的!”
墀德祖贊大怒,喝道:“作戰不力竟然推卸罪責,來人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末氏首領聽罷也憤憤然,說道:“前日郎護法不僅褻瀆神靈,而且讒言淫樂致使我王帳疏於防範,釀成失營之禍,萬死之罪大汗竟然只罰一百頭羊;現在我弟在戰場浴血奮戰,因無法預料的變故失了戰機,卻要治死罪。這是公平麼?大汗應賞罰分明!”
郎氏一聽冷冷道:“你是在質疑大汗,還是有二心?”
“奸佞小人!”末氏怒目而視爭鋒相對。
“住口!”墀德祖贊怒喝了一聲,指着下面的末氏南營主帥道,“你們以爲我是戲言?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