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齡等幕僚終於從安北迴到了長安,薛崇訓在親王國設宴爲他們接風洗塵,薛氏內部的官吏及一些關係親密的下屬官員也前來作陪,連宰相劉安也來了。王昌齡張九齡等人雖然在史上名氣大,但在此時還沒能走上仕途的頂峰,在整個朝廷裡比起來也就是幾號不輕不重的人物,劉安專程過來作陪倒也表明一個態度他就算做了宰相也還沒忘記自己實在的身份。中書令及兵部尚書程千里等人自然不能過來參加這樣的宴會,他們和劉安不同,劉安是大家都知道的通過薛崇訓一手提拔的宰相,他便沒太多避諱;而張說等做到現今的位置卻是有他們自己的能耐或戰功,得到了士族公認的,他們在與薛氏搞好關係的同時也會稍稍注意不能表現得太過阿諛奉承。
宴席間有絲竹管絃歌舞美人助興,上回李隆基集團倒臺,前宰相姚崇家的女眷妾奴被薛崇訓從死囚變成歌姬,又讓蒙小雨教習了一番,現在倒是派上了用場。可是來來去去只有那麼十幾個人,酒過三巡便看膩了,這歡樂場面的規模和太平公主那裡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不過聊勝於無,陪襯氣氛確是可以。
親王國的楊柳岸微風中雕樓畫棟,絲竹管絃之聲隨風飄散,其間還有賓客的詩詞歌賦歡聲笑語,嬌娘的動人嗓音,真真一片歌舞昇平。
接風宴之後薛崇訓便親口放了剛回來的幕僚們“沐浴假”,讓大夥在家休息三日不必到官署上值。可是王昌齡卻在第二天就到親王國來了,張九齡聽說之後下午也只得過來坐了一會。沒兩天王昌齡就開始接手親王國的事務,薛崇訓想起吐蕃使者送的那些財物,便去挑了幾件新奇的,剩餘的吩咐王昌齡上交戶部補充國庫。
這點錢對於國庫的規模來說當然算不上什麼,王昌齡便在張九齡等人面前提及這件事。張九齡聽罷便嘆道:“重出安北,也就在今明兩年內,肯定是等不了五年的。”
王昌齡道:“子壽何故突然提及安北之事?”
張九齡摸着下巴的鬍鬚笑道:“少伯不是提及吐蕃人送的那筆禮金麼,薛郎貴爲親王自然不必去圖那兩袖清風簡樸節約的名聲,爲何要送到戶部去?薛郎是個急性子,他正想方設計要在短期內弄到大筆軍費,心急得連使節送的禮也拿上去湊數了,既然有這樣的心思,與突厥再發大戰何須五年之久?”
一旁的宇文孝在這種大略方面造詣最低,本來他讀書也比其他幕僚少,聽罷張九齡一番道理,頓時大爲佩服,忍不住讚道:“子壽真是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句詩還是他從薛崇訓口上聽來的,和幾個文人在一起,宇文孝也不禁用詞講究了一些,真是隨什麼人習什麼人。
這裡宇文孝的年紀最大,但他也不是沒有長處的人,他立刻就說道:“薛郎需要軍費,咱們便把心思放在上面,在這方面多想辦法,爲王爺分憂纔是最要緊的事兒啊。”
張九齡聽罷笑而不語,看了一眼宇文孝,心道:傳言此人本是販夫走卒出身,我方出山時還有些看不起他,幸好並未表露心跡,如今看來他能混到現在的地位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王昌齡沉吟道:“去年朝中宰相在親王國議大事,中書令提出的兵制法令現在已稍有成效,而我覺得劉相公所言稅法更有遠見。用禮金充實國庫這種法子本就是杯水車薪,如果能推行劉相公提出的稅賦變法,纔是充實國庫收入的根本。”
張九齡道:“薛郎應該早就看到了這點,可是新稅法施行會增加全天下士族高門的負擔,必然引起諸多問題,輿情也不好控制。去年太平公主和薛郎就以秋防之際穩固國內爲原因拖延了此議,現在咱們重新提出來,以後和士人名士們見面,估計也不會給咱們什麼好臉色,說不定還會落下個什麼壞名聲。”
“涉及國政卻顧着輿情,如果真在乎這個,當初爲何要滅了崔侍郎一門?”王昌齡皺眉道,“崔家文人輩出,已經結了怨憤,咱們這邊的人還想在山東士人中有什麼好名聲不成?”
宇文孝左右看了看,一臉自己人的神情輕輕拍了拍王昌齡的肩膀:“少伯最好別再提這事兒。”
王昌齡道:“得失坦蕩,有什麼不能說的?”
宇文孝語重心長地說:“崔家本就是薛郎的對頭,少伯要總提他難道不怕薛郎感覺你心裡還掛念着舊主?”宇文孝趁機又在王昌齡面前賣個恩情,“當初崔侍郎家滅門,你不顧薛郎的反對拂袖而去爲他燒紙哀悼,薛郎就很生氣,然後我說‘崔侍郎世家出身,從京師到地方,多少舊交好友!而今一朝零落,人們撇清關係還來不及,誰爲他說話?又有誰爲他祭奠?人情冷暖,到最後了敢當衆爲他哭的人竟然只是一個曾經被掃地出門的門客!少伯既然對崔侍郎都能如此重情重義,那與薛郎既是主幕又是好友,薛郎還信不過他的爲人’,薛郎這才舒眉而笑。”
當初勸薛崇訓的那番話根本就不是宇文孝說的,宇文孝就沒有那種文人一樣感嘆人生的情懷,更說不出那番話來。話本來是劉安說的,本來是件小事,宇文孝卻記得清清楚楚,這會兒拿出來據爲己有,他連臉都不紅一下一副坦然,因爲他根本就不信時隔許久劉安還記得,就算記得估計也不會再提那麼件小事了。
果然王昌齡聽罷很有些動容,看宇文孝的眼神也不同了,宇文孝那張飽經風霜溝壑層層的老農臉,讓王昌齡頗覺此人的閱歷定然有一番人情冷暖的感悟。倒是張九齡有些詫異,總覺得不對味,只是他不瞭解此事,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宇文孝又道:“再說滅門之事並非薛郎親口下令,當時兵荒馬亂便委託殷將軍辦這事兒,結果殷將軍一把火把人全家幾百口一塊兒燒沒了,還親手捅死了崔侍郎的女兒崔鶯,聽說她和薛郎本來多少有些……”此話他說得就更過分了,處置崔侍郎家人時他宇文孝也在場,本來殷辭還琢磨着薛崇訓的用意有點猶豫,結果宇文孝一個勁地勸說下狠手;還有那崔鶯差點被玷污,殷辭一刀砍了倒也保了她的清白。
現在倒好,宇文孝把責任全部推到了殷辭身上。反正殷辭是個武將,而且現在也不在場。
倆人在那裡扯舊事,張九齡感覺有些無趣,因爲他投過來得比較晚,對那些事根本不瞭解。他便轉移話題道:“劉相公的新稅法我也仔細看過,引起士人的不滿倒在其次,關鍵是不容易施行,可能無疾而終,也可能導致更多的問題。畢竟在地方上得不到名門大族的支持,地方官員也難以施政。可能太平公主和中書令最終決定拖延此案,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
王昌齡一臉憂愁道:“子壽所言即是,不能按照財產土地多少的依據來徵稅,就算施行兩稅法也是避重就輕,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財政問題。”
張九齡道:“減少軍費開支,倒也可以很容易維持下去,急於建功立業當然會動搖舊規矩的根基。但薛郎當政顯然不願意這樣,否則中書令的兵制革新也得不到支持。如今看來,解決了武備兵源問題,卻極大地加重了國庫負擔,如不治理疏通朝廷定然日趨維持困難。”
王昌齡一時無策可出,苦思不語。不料張九齡卻滿面笑意,王昌齡忙問何故,他說道:“治國者如帶兵者,如天下承平一切都已井然,英雄無用武之地,空有武藝又如何?”
近朱者赤,王昌齡受他的影響,胸懷也開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