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注意到蘇晉之前完全不知道這個人,不過一旦看到了他的才華,要打聽還是很容易的。原來那小小書吏竟是進士出身做過各級京官,難怪他對官場的事頗有幾分見解。睿宗朝時,宰相宋憬欣賞他的書法和文采,多番栽培提拔,由是二人結了深交之誼。不料宋憬被貶黜後一蹶不振,後姚崇獲罪,宋憬也被罷官歸野,其好友門人牽連謀逆案甚衆,被抄家殺頭者雖然不多,因此前途暗淡仕途走到頭的人卻很多。
得知了來龍去脈,薛崇訓也感嘆宰相果然是百官之僚,只要某宰相是非正常倒臺,影響都非同小可非得有一大羣人跟着倒黴。劉幽求是如此,姚崇是如此,現在這個蘇晉也是因爲宋相公的倒臺而淪落。
這時被問話的胥吏說道:“王爺,小的把知道的都說了。”
薛崇訓這才說道:“嗯,你下去罷……對了,你家讓蘇晉代筆的那些字,過段時間可能值不少錢。”
“啊?”胥吏茫然地站了一會兒。
薛崇訓笑了笑,揮手讓他出去。他順手拿起蘇晉平日處理公事的字跡,那是一手相當有水準的毛筆字。薛崇訓的字不怎麼樣,於書法也沒什麼造詣,但前世被逼練字時倒是見過不少各種風格的字帖,字兒漂亮不漂亮卻是能看出來的。不過就算蘇晉的字再好,在他有污點身份的時候官場文人界也不敢拿出來炒|作;一旦翻身,其名聲被一幫冠以好友之名的文人追捧,情況又完全不同了。
這時已到午間,薛崇訓就在親王國吃了飯。官署裡有廚房,不僅做給薛崇訓吃,那些官吏也有一頓免費的午餐,也算是親王國的一項福利。
人們習慣一早忙碌有個好開頭,所以上午往往事兒比較多,下午就清閒得多。他又想起了上午過問的那個蘇晉,心下琢磨:雖然他是宋憬門下的人,可樹倒猢猻散,起用拉攏這個人才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再說他如若還想着宋憬那一套,何苦要委身晉王府下謀差事,又何必要表露自己的才華,這些事說明他上進之心仍在,並沒有因挫折而放棄仕途。
薛崇訓此時左右已無什麼要緊的事,想着在長安日子幾乎是三點一線的生活,無非就是家裡、親王國官署、大明宮來回跑,也想偶爾出去走走。正好等下值後可以親自去蘇晉家裡拜訪一趟,這樣先表個禮賢下士的態度,並表示對蘇晉的足夠看重,也好爲起用打好伏筆。這古代任用人才倒也特別,明明是你情我願的事兒,下士非要先故作清高然後才被拜官,好像是在表明出仕並非爲了物質利益而是因爲與主公的禮遇情誼。
酉時之後,長安城牆上的鼓聲一響,吃皇糧的人們便從各自的官署陸續回家了。這時薛崇訓才叫龐二備車準備出門。親王國尉請帶侍衛着布衣隨從,薛崇訓說這次出行不必低調,遂命鮑誠率一隊全副武裝的飛虎團騎兵護衛,車仗一應俱全。
車馬儀仗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官民一應迴避,雖沒有跪在道路兩旁那麼誇張,但人們不敢大聲喧譁,目光中露出敬畏……薛崇訓混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不在乎排場面子之類的事了,周圍的敬畏就是他的自尊,早就習以爲常。有的東西就像爬山爬上了山頂發現風景也不過如此,當你憧憬着某種東西不斷往上爬之後,那些憧憬的東西也許並不似想象中那麼重要。
有個與蘇晉熟悉的書吏在旁騎馬隨從,直接往南去蘇家。越往南走人煙越少,就算同在京城,南城和北城真是天壤之別,這邊的房屋也更低矮,當然價格就便宜得多。薛崇訓挑開車簾問道:“蘇晉罷官之後竟沒有積蓄?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書吏答道:“回稟王爺,蘇公是武周朝的進士(武則天爲了政治目的,大興科舉,並不論出身),家道並不殷實。加上獲罪險些身家難保,腿都被打折了,總算過了難關,生計自是不富餘。”
對蘇晉現在的書吏們自然是非常羨慕,同時也心知肚明這個平常可以隨便玩笑的蘇侍郎要發跡了,所以稱呼也左一個蘇公又一個先生地恭敬起來。
果然這時薛崇訓隨口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唯有經歷過挫折而不喪失志氣的人才懂得世間沉浮”更加讓人們肯定了蘇晉的好運。
薛崇訓放下車簾時,同車的“書童”白七妹咯咯笑道:“親王殿下,蘇家是不是又個小娘子長得很漂亮?”
“何處此言?”薛崇訓愕然。
白七妹道:“親王國裡的人說杜家小娘子一進薛府,杜暹就要往上爬了;這回蘇晉看樣子又要得意,不是蘇家有漂亮小娘子麼?”
薛崇訓道:“事兒要是這麼簡單,我早被人算計死了。你不懂就別挖苦我。”
白七妹抱住薛崇訓的胳膊,一對挺|拔有彈性的柔軟隔着衣服貼了過來,嗲聲道:“我不懂你教我嘛。”
兩人正關在車門裡打情罵俏,外頭說道:“王爺,到蘇府了。”
薛崇訓咳了一聲,挺了挺腰,又用手抹了一把臉,神情頓時儒雅從容起來。白七妹見狀,捂住小嘴差點沒笑背過氣去。
他沒好氣地看了白七妹一眼,等車門一開,便一本正經地走了出來。左右一看地兒,周圍是明光閃閃的光鮮侍衛,襯托得低矮的瓦房愈發破舊。稟報的人倒是說得好聽加一個“蘇府”,周圍只有普通民宅,哪裡來什麼府?
許多老百姓在圍觀,見這陣仗,蘇家自然是臉上有光了,鄰里七姑八婆以後少不得到處說道。這時就見花白頭髮身着舊衣的蘇晉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門來,他那樣子乍一看去太普通了和周圍的百姓沒什麼兩樣,但是蘇晉卻比平常人少了一些莫名的敬畏,多了一些不卑不亢的文人氣質。他抱拳一禮:“卑職不知晉王大家光臨有失遠迎,請晉王恕罪。”
薛崇訓一副禮賢下士的溫和樣子,上前扶住蘇晉的胳膊笑道:“不用多禮,我就是隨便過來看看你。瞧剛下值未來得及更衣,但咱們不在官署就隨意一點好了。”
一旁穿着青衣梳着髮髻的白七妹饒有興致地看着薛崇訓的臉,面帶笑意看他有模有樣的一言一行,好在她現在學乖了不在人前胡鬧,倒也沒那麼麻煩了。
蘇晉道:“家中蓬蓽,如晉王不嫌棄,請入內一坐,請。”
“好說好說。”薛崇訓自然不用過多客套,提起長袍就邁步走在前頭。他一邊想着這蘇晉說話倒也有點意思,他沒說蓬蓽生輝榮幸之至這些可以掛在嘴邊的話,聽那感覺好像並不願意巴結親王,而是親王自己光顧茅廬主動找上門來盛情難卻只有勉爲其難一樣。
不過這些文人要在人前士林清高一把,就成全他好了,只要他願意實心爲我效力便行。
薛崇訓進得屋子,果然見到是蓬蓽,人家倒也不是謙虛,實在簡陋得很。不過細觀收拾得還算乾淨,只是土牆土地面再怎麼收拾也沒有宮殿豪宅裡那樣的一塵不染,或許薛崇訓在王侯家習慣了纔會覺得這裡破舊。
有兩個孩子正在里門伸出腦袋來好奇地看,蘇晉呵斥了一聲,他們才把腦袋縮回去,不過沒等一會兒又伸出來了。白七妹向他們做了個鬼臉,那倆孩童頓時嬉笑起來。
蘇晉嘆了一口氣,轉身說道:“晉王請上座,來人,爲晉王看茶!”
他一聲吩咐氣勢是做足了的,可是家裡顯然沒有奴婢丫鬟,端茶出來款待薛崇訓的婦人多半是蘇晉的老婆。薛崇訓道:“蘇先生也坐下說話。”
“不敢當不敢當……”蘇晉從容地應了一句,心裡多半對王爺叫他的這個稱呼有點受寵若驚,面上卻表現得淡定。
薛崇訓心道:到底是做過官的人,比一般的才子有氣度多了。
白七妹垂手侍立在身後,這時彎腰在薛崇訓耳邊悄悄說道:“蘇晉窮困成這樣,他老婆長得不錯哦。”
薛崇訓好不容易纔保持住正經的神色,心道:此人進士出身,當初肯定多少高門大戶想嫁女兒給他,不過老丈人家爲啥不在他落魄的時候資助就不得而知了。
寒暄客套了幾句之後,薛崇訓和蘇晉也沒多少廢話可說,畢竟兩人還不熟絡,要是換作王昌齡家就不會這麼拘謹了。他便提起正事,一來不用冷場尷尬二來也好再試試蘇晉的見解,畢竟不是所有京官都有高人一等的才能,比如竇懷貞這種宰相在薛崇訓眼裡除了專營就是個庸才。
薛崇訓先揮手遣開侍衛,然後說道:“前日聽你提起北方事,那次我與朝中相公議事,你也在場,我想聽聽你有何看法?”
蘇晉皺眉沉思稍許,抱拳道:“晉王是問突厥之事麼,卑職不才對兵事並不精通,斗膽一言拙見:突厥事,重在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