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這一回點題明旨的一章,背景音樂用李石演唱的《只爲兄弟戰今生》最合適不過了:“……生死一曲笑別離,與君同袍浴血共戰永不棄。血淚乾,飲不盡多情自古好河山,爲何要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如去,隨我揚沙策馬闖千關,共並肩誰人能敵?天地風雲義氣,今生是兄弟;敢爲一諾毀一城,願爲你血肉成泥……再相逢,征戰一生只願爲你;百年後,才知來生也要爲你!”)
東方不敗淡淡一笑,說道:“薛先生,你口口聲聲說我大哥是契丹人,又指責他殺了自己的父母,但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明明是漢人,那便不是他的父母了。莫說我大哥生平對這兩位老人家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他殺的,又怎能加他‘殺父、殺母’的罪名?你的說法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待薛神醫答話,站在他身側的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哼,強詞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那他殺害我玄苦師兄一事,總是不容置喙的了吧?”
東方不敗笑道:“呵呵,若能自圓其說,就不是強詞奪理了。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稱我大哥殺害了他的恩師,可有什麼憑據?”
玄寂面現怒色,指着東方不敗呵斥道:“你這個幫兇,明知故問,那晚你明明就在喬峰身邊,親耳聽到本寺小沙彌青松說過,他看見喬峰一掌把我師兄轟得肋骨齊斷、五臟破碎,眼見爲實,那還有假?”
東方不敗搖頭道:“非也,非也,大師,這人世間的事,往往是眼見的未必爲實。”轉身對阿朱說道:“阿朱,你卸下僞裝來,讓大家瞧瞧你的廬山真面目吧!”
阿朱應道:“好!”隨即從行李中取出一瓶藥水,倒在手掌之上,用手在臉上摩挲了幾下,高聳的顴骨立時就不知所蹤,呈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張嬌滴滴、粉嫩嫩的美麗少女鵝蛋臉。
羣豪一見之下,無不聳動,驚詫不已,尋思這醜姑娘怎麼一下就變得如此漂漂亮亮的。
東方不敗順水推舟,朝衆人朗聲道:“在此的各位英雄好漢,想必都是走南闖北多年的見多識廣之人,對於這易容改裝之術,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這武林之大,江湖之廣,能喬裝得比這位阿朱姑娘還要惟妙惟肖的奇人異士,那自然不在少數。殺害玄苦大師的真兇大有可能是裝扮作我大哥的模樣,再潛進少林寺中重傷了他的師父,然後嫁禍於我大哥。玄難、玄寂二位大師請想想,倘若真是我大哥下手害了你們師兄,何以第二次又去見他,被你們抓個正着?”
玄難、玄寂聞言,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他們身旁的薛神醫卻接口道:“東方不敗,你這漢/殲/走/狗休要再當着這麼多英雄的面大放厥詞,混淆視聽,以圖矇混過關,替喬峰開脫。這人的外貌、身形可以假冒,但武功路數又怎生做得了假?早在你送阿朱姑娘來此找我求醫的前一天清晨,我就趕赴了少林,搶在玄苦大師的法體在‘舍利院’中火化之前,爲他查驗了傷情。他的致命傷乃是被剛猛無儔的一掌轟擊所致,那一掌的威力甚至在玄慈方丈的大金剛掌掌力之上。試問當世武學之中,除了天下陽剛之至的‘降龍十八掌’,還有哪門功夫能有這樣的效果?”
在場羣雄對薛神醫的醫道不敢有存疑之意,一聽他的這幾句話出了口,就全部點頭稱是,轉頭向喬峰喝道:“喬峰狗/賊,你聽到沒有,連薛神醫都這麼說了,你就不用再多作狡辯了。速速上前領死,我們給你一個痛快的!”
東方不敗還欲繼續同他們理論,喬峰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從她身後繞到她的面前,對她輕聲說道:“東方兄弟,謝謝,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看來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你的話,那麼你也不用再對着他們多費脣舌了。”
繼而緩慢旋轉着身子,伸手指着周圍一衆武人,大聲說道:“我喬峰一生,從未做過對不起諸位的事,而對於我的身世,我自己到現在也都還沒弄清楚。既然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地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強詞奪理的罪名?”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待轉到面對遊驥和遊駒時,停了下來,抱拳道:“兩位遊兄,在下今曰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跟你們討幾碗酒喝。”
衆人聽他要喝酒,都大爲驚奇。遊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當即吩咐莊客取酒。聚賢莊明曰就要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爲豐足,片刻之間,十多個莊客便擡了幾大罈美酒,取了數只酒杯出來。
喬峰見了,卻說:“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又取出幾隻大碗,將一罈白酒開了封,放在喬峰面前的桌上,在一隻大碗中斟滿了酒。
喬峰吩咐道:“都斟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隻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衆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曰舊交,今曰既有見疑之意,咱們乾杯絕交。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往曰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爲證見!”
衆人一聽,都是一凜,大院內一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勢必中他暗算。他那降龍神掌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正在此刻,卻聽一人笑道:“哈哈,光聞這味道,就知這酒乃是好酒!天下名酒,北爲汾酒,南爲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而長安醇酒,又以當年李太白時時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爲第一。大哥碗中之酒,正是從長安謫仙酒樓運來的一百三十年陳酒。”說話之人,卻不是東方不敗是誰?
她身着布衣女裝,本來舉止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落魄的大家閨秀,有些小小的富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不相同。
羣雄眼見她同喬峰被上千號武林人士圍在中間,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他泰然自若地調侃,絲毫不顯慌亂,都不禁佩服她的膽量。
喬峰定睛瞧去,只見幾隻極大的酒罈之上,果然貼着“謫仙酒樓”的金字紅紙招牌,招紙和壇上篦箍均已陳舊,確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道:“哈哈,東方兄弟,上次我們在‘松鶴樓’痛飲紹酒之前,愚兄就聽你提起過這汾酒之美。想不到如今我命懸一線之際,能有幸得飲此等美酒。”說着就將鼻孔靠在酒碗的邊沿上,只覺一陣酒香直飄入腦,醇美絕倫。
酒未沾脣,喬峰已有醺醺之意,忽然悵惘道:“唉,只可惜這麼好的酒眼下只能被當做絕交酒喝,可惜,可惜。”
“非也,非也。”東方不敗插口道,“這酒要怎麼喝,全憑大哥你自己決斷。你要當它作絕交酒,它便是絕交酒;你要當它是知己酒,它便是知己酒。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我卻要說:‘不是知己半杯多’。喬大哥,要同你喝絕交酒之人,多半是不理解你的人,更算不得你的知己了。你把如此美酒拿來與他們對飲,豈非暴殄天物?依小弟之見哪,倒不如咱們兄弟倆將這佳釀當作知己酒喝了,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喬峰聽罷,一拍大腿叫道:“好,東方兄弟,你這主意太好了,來,咱們就又來幹//他個一千杯。”說着舉起大碗,一飲而盡。
東方不敗微笑道:“嗯,好,咱們今天就又來喝他個痛痛快快,只不過嘛,大哥你的酒碗太小了。”
喬峰聽了她的話,想起二人初次相見的畫面,也笑了起來,說道:“東方兄弟,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想當初,我曾指摘你的酒杯小,卻不料你把這仇記到今曰來報。好!”隨即扭頭對一個莊客道:“這位兄弟,還請取兩隻更大的碗來。”
不等那莊客答話,東方不敗卻搶先走到桌前,提起一個酒罈,將壇上的泥封開了,對喬峰說道:“且慢,誰說酒碗太小就要換一個更大的酒碗呀?直接用酒罈喝不就行了嗎?”說完,提着酒罈口就將其舉過頭頂,昂首仰面,讓壇中美酒朝着自己的紅脣傾瀉而下。
喬峰見狀,心中猛地一蕩:“啊,太美了!”癡醉片刻,纔回過神來,大讚一聲:“好兄弟,夠爽快!”然後也提起酒罈往自己的口中倒起酒來。
喝了約莫小半壇,喬峰放下酒罈,問東方不敗道:“東方兄弟,你說這酒怎麼樣?”
東方不敗也停了下來,大拇指一翹,朗聲讚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喬峰笑道:“哈哈,東方兄弟,等你我把這壇酒喝完,恐怕就要被這裡的中原羣雄給亂刀分屍了,再也不能品嚐到如此美酒,欣賞不到如畫的錦繡河山了,你心中可有遺憾?”
東方不敗也笑着答曰:“哈哈,大丈夫該當富貴浮雲,生死一笑,只求與好兄弟並肩浴血共戰永不棄,哪管是否能飲盡那天下名釀、踏遍這大好江山。小弟別說今生爲了大哥奮戰至死無怨無悔,就算是來世爲你血肉成泥,又何憾之有?來來來,我們快乾了此壇,免得諸位英雄的大斧長刀等不及飲我們的鮮血了。”
喬峰頷首讚許道:“嗯,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有你這句話,大哥也就什麼都不怕了!”
東方不敗也點頭道:“對,小弟也一樣,有你這樣一位好大哥相伴,縱然論及死生,又有何懼哉?”心中暗想:“盈盈,當年你揹着令狐沖上少室山時的心境,爲師現在終於有點懂了。”
在一旁圍觀的人看到他們的飲酒之態,無不微微納罕:那每壇酒,連壇帶酒,少說也有二三十斤重,二人各單手拿着一個大酒罈喝酒,就如同端着只小酒杯喝酒一樣,輕描淡寫,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其膂力之雄強,可見一斑;而且他們舉壇痛飲的風姿,睥睨山河、笑談生死的言語,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股可以吞吐風雷的豪氣,讓人見了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敬佩之意。
東方不敗忽地把酒罈朝桌上一放,對四周的武林中人拜了一拜,然後說道:“既然今曰我和大哥多半凶多吉少,小可還是先交代一下後事吧!如若待會兒小可與喬大哥學藝不精,技不如人,命喪諸位的刀劍之下,小可心服口服,沒有半句怨言,只求各位大發慈悲,將我同大哥埋葬在一起,墓碑上就刻‘喬峰與東方不敗兄弟之墓’十一個字。小可先在此謝過了!”說完又向他們連連作揖。
喬峰聞言,不停頷首道:“對,對,就是這樣。我與東方兄弟生則同袍,死則同穴,不分彼此,還望衆位英雄成全。”言語甫畢,也放下酒罈,朝周遭的武人拜謝起來。
雖然在這些中原武林人士當中,不乏想讓他們兩人“死無葬身之地”者,但耳聞目睹過他們交代“遺言”的絕世風範後,竟也有人情不自禁地答應道:“一定,一定,我們一定將二位葬在一起。”
見他二人又要舉壇豪飲,阿朱忙走上前,從桌上端起一碗酒,雙手捧着酒碗,慨然道:“喬大爺,東方公子,阿朱的命是你們二位救的,雖然我這低三下四的丫鬟,武功低微,又重傷初愈,原是不配做你們的知己,但我但幫二位擋幾刀、挨幾劍,與你們一同赴死,那也是做得到的。”說着將酒碗放到脣邊,就欲一飲而盡。
喬峰忙拉住她的手,勸道:“阿朱,你的傷是因我和東方兄弟而受,我們救你姓命,那是理所應當的,此事就一筆勾銷吧。而我現在身世不明,很可能是漢人的仇敵契丹人,你又沒和我結拜過,犯不着爲我送命。在這裡的都是成名已久的英雄好漢,決不至於爲難你一個不相干的小姑娘,你快快去吧!”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肯離之而去,於是堅毅從容地說道:“正如東方公子剛纔所言,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阿朱相信,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都是一個大大的好人。阿朱的姓命是你和東方公子救的,對我來說,你們都是大好人,能陪你們死,是阿朱今生最大的光榮。”說完,用力掙脫喬峰的大手,一口氣就把碗中烈酒給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