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人來了?”
一聽段墨陽說起遺囑,段伯母就愣在了原地,剛好段伯父從書房走了出來,聲音低沉地問了一聲。
幾天不見,段伯父好像又瘦了,蠟黃蠟黃的一張臉,也就比被蠱蟲吸乾的林松稍微好那麼一點點。
伯父憔悴成這樣,我看了都心疼,也不知道現在段墨陽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我仰頭看他一眼,那張和他本人毫無相似之處的肥胖的臉上,一點聲色都不露,對段伯父禮貌地鞠了一躬,毫無波動地說:“這位就是段墨陽先生的父親吧?我是他生前委託的律師,程家河,這是我的名片。”
他做戲總是做足全套,由不得人不信他。
段伯父接過他的名片,仔細看了好幾遍,又把目光轉到他臉上,“墨陽他,他有什麼事委託過你?”
他一本正經地說:“是這樣的,段墨陽先生生前,曾經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常常有輕生的念頭。所以他到我們的律師事務所立下了一份遺囑,以防他有一天真的出事,你們二老可以幫助他完成遺願。”
抑鬱症的說法, 之前可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但是現在他突然這麼說,我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段家二老始終沒辦法接受他是自殺的事實,到了現在,還在四處求助,希望能證明他們的兒子是他殺,然後爲兒子報仇雪恨。
段墨陽說自己死前有抑鬱症,還有輕生的念頭,大概就是爲了幫助他爸媽,真正接受他已經自殺的現實,快點走出陰影,開始新的生活吧。
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抑鬱症?”段伯母不信,搖頭說,“不可能的,墨陽過得好好的,怎麼會有抑鬱症呢?”
段墨陽說:“事實確實如此,他到我們事務所立遺囑的時候,親口告訴我的。”
“那他怎麼從沒和我們說過呢?”段伯母說起已逝的兒子,情緒激動,不自覺得又紅了眼睛。她求助似的看向我,“小靜,墨陽有抑鬱症的事,你知道嗎?”
段墨陽跳樓之前,我根本都不認識他,我當然搖頭,“不知道。”
段伯母像是抓到了什麼鐵證,立刻又看向段墨陽:“你看,我們都沒聽過他有抑鬱症的事,這肯定不是真的!”
“抱歉,我只是一個律師,並沒有義務向您證明他到底有沒有抑鬱症,我來這裡,只是希望二老能夠遵從他的遺囑,尊重他最後的個人意願。”
相比伯母的激動,伯父就要淡定許多了。
他放下程家河的名片,沉聲問:“墨陽的遺願,到底是什麼?”
段墨陽再次拿出那張事先準備好的協議,遞給段伯父,“沒什麼財產糾葛,最重要的,就是希望他死後,遺體可以捐獻出去,爲國家的醫療事業做一點貢獻。”
“你說什麼?捐獻遺體?”段伯母又是揚聲喊了一句,上前劈手從伯父手裡搶過協議書,自己花着眼睛,艱難地逐字逐句地看着。
我看她越看,臉色就越蒼白,手抖,連帶着她手裡的協議書,抖的像是正在振翅的蝴蝶的翅膀。
終於看完了,她一鬆手,那張薄薄的白紙輕飄飄落了地。而她整個人呆立在
那裡,喃喃地自言自語着:“怎麼會這樣?這孩子好好的,怎麼會跑去立這樣的遺囑呢?”
我們都沒說話,可我明顯感覺到,段墨陽的身體緊繃了。
剛剛在車上,他說得輕巧,好像自己真的什麼都看穿了一樣。可事實上,他也是放不下,也是會難過的吧?
很想過去安慰他一下,但是這樣的環境裡,顯然是不可以的。
他自己很會調整,只片刻的異樣,馬上就恢復了冷靜,說:“我知道,對於很多老人家來說,這種遺願可能不太容易接受。但是這遺囑是有法律效力的,而且我們聯繫的醫院,已經發出了要求,要我們事務所儘快履行這份遺囑。所以,我現在希望,二老可以配合我的工作。”
伯父沉着臉不說話,只是身體微微發着抖。伯母又是立刻大聲喊出來:“你們休想!我兒子被人害死了,現在還沒抓到兇手,怎麼能把他的、他的屍體捐給醫院?那要是捐了,可就是千刀萬剮,被人家當成一頭死豬,隨便砍隨便剌!我兒子、我兒子一共活了二十出頭,沒過什麼好日子,我不能讓他死了還受那樣的罪!”
昨天在林家,剛剛看到陳阿姨歇斯底里的樣子,今天又換成了段家,段伯母。
看着這些年過半百的母親們,爲了兒子的安危,一改平時的優雅,像個潑婦一樣大哭大喊,我心裡複雜極了,比第一次看到段墨陽的靈體還要複雜。
世界上這麼多惡靈邪靈,這麼多血妖妖魔,更有這麼多天災人禍。爲什麼人類別無所長,卻可以千百年來生生不息?大約就是因爲,每個生命,都有這麼一位又強悍又溫柔的母親在守護吧。
“伯母,您先冷靜一點。”我上去握住了伯母的手,她手心冰涼,還膩着一層冷汗。
我不開口的時候,她還硬撐着。現在我一勸,她像是突然撐不住了,趴在我肩膀上就嗚嗚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捶着我的後背,哽咽連連地哀嚎:“小靜啊,你說我們墨陽,他這是要幹什麼?要幹什麼呀?好好的去立什麼遺囑,還要把屍體捐出去。把他千刀萬剮了,可讓我和他爸爸心裡多麼難受、多麼難受啊!”
這一聲聲的,像是尖針一樣,硬生生地向我的心口上扎。
從來也不怎麼會安慰人,我更沒經歷過這種場面,只能笨手笨腳地幫她拍着後背,讓她呼吸可以順暢一點。
段伯父倒是理智的多,彎腰撿起那張遺囑又看了一遍,蹙眉問:“你們事務所怎麼證明,這份遺囑是真的出自我兒子的手筆?”
“這是您兒子的筆跡,您應該可以認出來。如果不相信,也可以送去司法鑑定中心,我們完全歡迎鑑定。”
是啊,這字本來就是段墨陽寫的,他當然不怕任何鑑定。
我想,伯父一定也能認出兒子的筆跡,他盯着協議書看了好半天,乾澀的眼睛慢慢溼潤起來。等那眼淚終於快滴下來之前,他猛地一擡頭逼退了淚水,咳嗽了兩聲,才沉聲說:“既然這樣,那我尊重我兒子的遺願。”
“你胡說什麼?!”段伯母一聽,立刻從我懷裡掙扎出來,撲過去搶走伯父手上的協議書就撕成了碎片。
伯父沉着臉說:
“你這是幹什麼?在小靜面前,你發什麼瘋?”
“我發瘋?”向來對伯父唯唯諾諾的伯母,現在冷冷地和他對峙着,淒厲地哭着說,“我看你纔是瘋了!你知道讓他捐出遺體意味着什麼?你難道想眼睜睜看着墨陽的身子,被人家一刀刀地割了?!”
“不忍心怎麼辦?!”忍了這麼久,伯父的情緒也突然爆發起來,“你哭,你難受,你他媽以爲我就不難受?墨陽也是我的兒子!可是、可是既然他自己願意這樣,我們還能怎麼辦?難道連他最後的願望都不滿足,讓他在下面永不明目嗎?”
伯父說着,最後也是聲淚俱下。眼睜睜盯着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那種感覺可真是無法形容。
此時此刻,我真的特別佩服段墨陽,他還能沒事人一樣,對伯父說:“謝謝您這樣配合,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現在就去把段先生的遺體運出來,您看可以嗎?”
伯母被伯父吼的沒了脾氣,伯父自己用力抹了一把眼淚,再開口的時候有點訕訕的,“方便,沒什麼不方便的。既然都決定了,拖着也沒意思。要是醫院那邊有人,現在就讓他們到仁愛醫院那邊等着吧,我去仁愛的太平間辦個手續,把墨陽的屍體給……接出來。”
討要段墨陽遺體的事終於成功了,和我之前想象的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十分順利。可這種順利,並不讓我感到快樂。
從段家出門的時候,我們四個人,都是一樣沉重的心情。
段伯父有一輛加長型轎車,我們四個都坐在裡面。
段墨陽不怎麼開口,伯母只是偷偷抹眼淚不說話,倒是伯父自言自語一樣,低低地說:“本來留着墨陽的屍體,就是盼着有一天,他的死因能查清楚,給他一個交代。現在看來,真是我們多想了,那孩子、那孩子要是有抑鬱症,看來就是真的自殺了……”
伯父說話間,我偷偷向他看了一眼,他臉上的皺紋很深,現在老淚縱橫的,更是顯得一下子又老了好幾歲。
前排的司機一言不發,段墨陽拿了手機給陳阿姨打電話,言簡意賅地交代:“對,是我,已經交涉好了,正在去仁愛的路上,請你們做好準備。”
交代完了這幾句,他一句廢話都沒有,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伯父低聲問:“這是、這是打給來接墨陽的人?”
“對,他們是醫學院的員工,來把段先生的遺體運回學校。”
段伯父長長地“哦”了一聲,良久才說:“這樣也好……”
到了仁愛醫院門口,我一下車就看到幾個身穿白色無菌服,口鼻處帶着大口罩的人,看着像工作人員,仔細一看才認出來,正是蘇曉和林家的叔叔阿姨。
見我們下車,蘇曉迎了過來,用眼神詢問我,事情怎麼樣。我悄悄對她點了點頭,她會心一笑,她身後的林家二老也都欣慰地笑了起來。
林松眼看着有救了,他們高興,當然是應該的。但是想到段家二老眼淚縱橫的樣子,還有段墨陽意味深長的沉默,我是怎麼也笑不出來。
大概這個世界總是這樣,幾家歡樂幾家愁,一些人的幸運,總是需要有另一些人用不幸來替他們買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