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道:“二夫人不是很寶貝這兩棵花樹嗎?怎捨得搬了來?”
“就是說啊,還有更怪的呢,才小石頭搬花過來時,還說二小姐也吵着要這花,給二夫人斥了頓,哭着回了娉婷閣。”
我心下微轉了轉,明白了二夫人的意思,想來,梅書去送信,她亦猜到了晚間哥哥要說什麼了,正好早上我誇了這花開得好,於是才送了這兩棵西府海棠來表達善意。
當下,也不再說什麼,只穿好衣服,將小敏端過來的午膳用了些,用些茶水漱了口,方帶着玲兒下樓去看那兩棵花樹。
兩棵西府海棠分別在堂前擺了,左右各一棵,滿樹的火紅,緊密密的開着,熱鬧得很,襯得屋裡也更亮堂了些。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些過於豔麗的花兒,總覺得花的顏色過多的分去了花的根骨,花開得豔,必就不香,倒不若清清淡淡的,自有股暗香襲人,且,這兩棵花樹,原也是用暖爐撐着,叫它不識得如今的氣候,只當是春天到了,不過是透支生命,必是不長久的。
“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白辜負瞭如此意境。
圍着花兒轉了一圈,暗自嘆了口氣,吩咐了玲兒,“擺一天吧,也算是承了二夫人的情,既然美如喜歡,明兒就給她搬到娉婷閣去吧。”
又擡頭看了看天,雲沉沉的,壓得很低,北風緊趕着吹,像是又要變天了。唉,果然是天人合一,這天氣陰沉,人也感覺低迷了些。
喚了小紅,讓她將暖爐移得近些,不要凍着了這兩棵花樹,也不要離得太近,當心薰壞了,轉身上了樓。
玲兒跟在身後上來,剝了個年桔遞給我,“小姐看着像是懶懶的,纔沒有睡好嗎?”
我搖搖頭,在書案前坐下,吃了兩瓣桔子,又放下,拿了書來看,卻並不多大看得進,忽而擡了頭,
“玲兒,我想出去散散。”
“好啊,小姐,穿上披風,玲兒陪您到園子裡走走。”玲兒笑道,放下手裡的活計,去拿我的披風。
“不是,我想去外邊逛逛,整日間悶在府裡,人都狹隘了許多。”我擺擺手道。
玲兒驚了一下,走過來,“小姐,這會子嗎?天也不好,看着快下雪的樣子。且,以什麼理由出去呢?”
我站起身,心既動了,就立想着出去了,“你不是正在給我做衣裳嗎?就說要買繡線吧。你去讓小敏通知陳正駕車,再回來幫我換身衣裳,我們去請示跟二夫人和大哥。
二夫人倒是沒有多說,只讓我多帶幾個人,注意安全,晚飯前記得回來。景琛卻唸叨了許多,又說要陪我出去,我見他正整理着賬面,晚上好叫諸人交接的,且,我不過是白出去逛逛,不多時就回來了,堅持沒有讓他陪。
景琛無法,自己又確實抽不出身,只得吩咐了錦子隨我去,說錦子身上有些功夫,平常的人近身不得,不然我的安全沒人保證。我明白景琛的擔心,也沒多推辭,又說怕不清楚外面的情況,要了梅書跟着,景琛自是無異議,遂帶了兩人一同出門。
陳正和錦子駕車,擔心小紅她們粗笨,弄壞了二夫人那兩棵花樹,我讓玲兒留在府裡照看,只帶了梅書出去。
甫一出府,就吩咐往王七那裡去,梅書看了我一眼,心下了然,錦子亦是知道路的,一行人往王七家裡去。
似是走了許久,車子才吱呀着停下,我下了車,眼前是一間普通的瓦房,並不太大,門上的桐油已斑駁,倒貼的“福”字有一角未貼實,在風中搖擺作響。
梅書上前叩門,隔了一會兒,門自裡邊開了,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探出頭來,似是不認識我們,眼神裡有些防備。
梅書低下身,輕輕的問道:“你爹爹在家嗎?我們是李府來的。”
那孩子點點頭,朝屋裡喊了一聲,屋裡就有人急步的出來,門大開了,我方看清了,原來就是王七,幾個月不見,他頭上都有了些花白的頭髮,臉上氣色晦暗,竟是蒼老了許多,除了剛開門的孩子,還有個稍大些的男孩站在他身後。
梅書上前一步,道,“七叔,小姐來看您了,小姐說大節下的病了,沒有過來給七叔拜年,心裡百般過意不去,才身上好了些,就帶着奴婢過來了。”說完,讓開身去。
我走上前,深深的襝了一禮,充滿歉意的說道:“七叔,晴如來看您了。”
王七忙躲了開去,惶恐的說道:“外子不見禮,大小姐屈尊駕臨,倒叫王七心內惶恐不安了,大小姐快請進來,寒舍簡陋,委曲了大小姐,虎子,去燒水奉茶,豹子,將年前李管家送來的點心拿出來擺了。”
我點點頭,客氣了讓了讓,梅書攙了我,跟着王七進去。陳正和錦子將車裡我吩咐帶的米菜之類搬下來,虎子領了他們去廚房。
進得正堂,就見了王七嬸子的靈位,上雲:“王門劉氏恭人之靈位”,眼淚立即的上來,哭倒在靈位前,梅書亦在身邊跪下來,低低的哭着。
王七有些拘謹的立在一旁,欲要扶了我起來,又不方便,只得拉着梅書,讓梅書扶我起來。
我望着王七空蕩蕩的右臂,心裡頭一酸,剛收了的眼淚又上來了,“七叔,我七嬸她……都是爲了晴如,我……”
王七面上悽苦,嘆了口氣,“大小姐無須自責,這都是各人的命,自當初夫人救下奴才兩口子,才叫我們多活了這十多年,也有了虎子豹子兩個乖孩兒,奴才夫婦二人,再沒有遺憾了。”
梅書拈了三柱香,扶我起來,我接過香來拜了,喃喃道:“七嬸,您的救命之恩,晴如不敢忘懷,晴如亦知道七嬸的牽掛,七嬸放心,晴如自會好好安排好七叔與兩個孩子的生活,也好叫七嬸在天之靈安慰。”
梅書接過香,插在靈位前的香爐裡,又自拈了三柱香拜了,過來扶我坐下。
正堂裡僅有兩張椅子,我在右首裡坐下,見王七恭謹的站在一旁,請了他坐下,他卻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弱弱的哀求着,又站起來,王七方是依了我,卻依然拘謹,只略略坐了一個角。
陳正與錦子只在外面守着,虎子提了茶水進來,豹子擺下幾碟點心,又幫着哥哥擺好茶碗,我着眼看去,只兩個略顯粗糙的茶碗,王七吶吶的開口,“委屈了大小姐,家中平日並無客人,是以,也沒有多備下好的茶具。”我淡笑了笑,示意虎子註上茶水,端了茶碗,輕輕的啜飲。
舉目一望,這是個朝南的正房,兩邊卻空空的,並沒有多餘的傢俱,除了坐下的這兩張椅子,只一張八仙桌在堂前,兩條長凳散在邊上,正門靠右裡有間房門,也沒有正經的木門,只用塊舊布簾隔開,一陣風灌進來,布簾即卷在一旁的門柱上。
再往後看,樑上吊着幾刀臘肉,看得出只動了其中的一塊。
見我眼望着樑上,王七開口說道:“這是大年裡李管家送來的,除了臘肉,還有許多新鮮的肉魚並年貨之類,感謝大少爺大小姐一直惦記着我們。”
我回了頭,問道:“七叔,聽梅書說七叔沒有在莊上了?”
王七苦悶的點了點頭,“不瞞大小姐,確實是,只剩了這一條胳膊,沒得讓莊上養着閒人。”
我正色道,“七叔這話錯了,七叔的胳膊是爲了晴如方纔沒的,晴如就是養着七叔一輩子也是份內,給七叔安排活兒,不過是讓七叔有個事情白混着,心也安些。大哥竟然沒有個安排嗎?這李管家也是失職了,梅書,回去了記得提醒我,莊上哪沒有輕活兒給七叔的,我倒要問問。”
王七連忙擺手,“大小姐,不相干的,大少爺每個月都派了人送錢過來,李管家也吩咐了莊上的人,只讓我晚間守門,月錢照舊。”
我詫異,“那七叔怎麼不願在莊上呢?”
梅書在一旁接話,“小姐,之前二夫人亦住在莊上。”
我點點頭,心下明白,就對王七說道:“這倒不妨事,過了上元,七叔就去臨水山莊吧,仍舊按李管家吩咐的,晚間莊上的安全就交給七叔了。”
頓了頓,又問:“兩個孩子呢?如今在哪唸書?”
王七苦笑了下,“還念什麼書呢,自孩兒他娘走了,兩個孩子就再沒有去學堂了,虎子這孩子心實,擔心我在家中不好做飯,怕我餓着,死活要守着我,任憑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這個犟犢子就是不肯再去,如今只在家裡守着我。”
“那豹子呢?也沒去學堂了嗎?”
王七點了點頭,“我也是沒有辦法,兩個孩子被我抽得身上都是腫起的青痕,卻依然緊咬着牙不吭聲,只說要出去掙錢。我也明白,兩個孩子是怕累着我,要給我分擔,唉,也是我無用,苦了兩個好孩兒。”
心下悽然,只爲了護着我,這個家竟是散了,王七少了條胳膊,行動間的不便倒還罷了,只是沒了收入,景琛送來的銀兩,以王七的心性,斷也是不肯收的。王七嬸子沒了,兩個孩子沒了孃的照顧,這大過年裡,仍舊是穿着舊的夾襖,看着也小了許多,想是往年裡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