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泠是被噼啪的聲音吵醒的,掀開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凹凸的石壁,她眨了眨眼睛,有那麼一刻恍然,爲何她會看到這樣的情景?然後又一聲噼啪傳來,她循聲望去,便見一堆柴火,那噼啪聲乃是柴火燃燒發出的聲響。她坐起身來,身上蓋着的披風滑下,環視一圈,周圍無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頹頹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個石洞。
她怎麼會在這裡?
正思索間,忽有腳步聲傳來,然後便見一名身着侍衛服的男子走來了,剎時,傾泠想起來了。她與孔昭去賞雪,後來她想彈琴,孔昭回去取琴,只留這名侍衛在旁,孔昭走後不久,她忽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接着她便失去了知覺,醒來便在此。如此看來,定是這名侍衛以江湖上說的“迷香”迷暈她,然後將她帶到了這裡。
這般想着時,她靜靜的打量着對面的侍衛。不過二十多點的年紀,身量很高,方臉高額,五官端正,左眉中藏着一顆綠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張臉看着有一股憨態,看模樣,倒不似奸邪之輩。只是這人爲何帶她來這?
那侍衛手中提着一隻剝去皮毛清理乾淨的野兔,不想一進來便對上一雙寒星似的眼睛,剎時心頭一跳,然後整個人便呆在了那,一動也不敢動。
傾泠站起身來,除頭有些昏沉外,周身並無不妥,略略安心。
侍衛見她一動回過了神,“公……公主……主……你……你醒了……”一句話說得磕磕碰碰萬分辛苦。
傾泠眉心一凝,看着他,等他如何解釋。
可那侍衛卻不懂她的心思,依舊是結結巴巴的道:“你……你餓……餓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說着一邊把手中野兔往前一提,可看着手中剝去皮毛還滴着血的兔子忽然覺得這是對公主的褻瀆,不由趕忙手一縮,把兔子藏在了身後。“你……你……別看……我……我馬上烤好。”說着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樹枝杈着,放在火上烤,別看他說話結巴,可他烤兔子的動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着,十分的靈活。
“你是何人?本宮爲何在此?”見他沒有解釋,傾泠出聲詢問。
那侍衛動作一滯,然後只是道:“你……你餓了吧?吃……吃烤兔子。”
傾泠眉一皺,不再理會他,擡步往外走去。這下那侍衛急了,丟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面攔住了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這句說得又快又響的,這倒是不結巴了。
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人?”
“我……我……”侍衛滿臉惶色,“我”了半晌也說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傾泠眼神一冷,那侍衛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掃,頓時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宮爲何在此?”
爲傾泠氣勢所懾,侍衛乖乖答話,“我……我帶你來的。”眼睛亦緊緊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見了。
傾泠聞言,雙眉一皺,“你爲何帶本宮來此?你意欲何爲?”
“我……”侍衛又吞吐起來。
“說。”傾泠眼冷聲亦冷。
被她眼眸一盯,侍衛只覺心跳得緊,神亂得慌。“有……有人給了我錢,要我讓公主在白曇山‘失蹤’一兩個時辰,然後再被人找到,找到時只我們兩個在一處。”
“嗯?”傾泠眼波一動,“是何人要你做的?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侍衛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見傾泠眉頭一鎖,生怕她不信,又道:“我真不知那人是誰,不過那人知道我爹沉痾已久且家境窘迫,也知道我是公主的隨行侍衛。出行前一日,我收到了一個錦囊,囊中有一百銀葉跟一張紙條,紙上寫着讓我到了白曇山後見機行事,無論以何種法子,只要公主與人同時失蹤一兩個時辰即可,事成後另有一百銀葉作報酬。”
“同時失蹤兩個時辰……”傾泠呢喃,目光看着面前的侍衛,腦中一道思緒閃過,頓時明白了那人的用心。只是……何人如此歹毒的心計?又是爲何要這麼做?這般想着時,心頭微微生寒。
她沉思間,那侍衛卻是癡癡看着她。眼前的人是尊貴的公主,仙姿天容,高高在上,本是他這等人終一生都不可觸及的,可那日玉輦上,她飄然而出,容傾帝都,他只看得一眼,自此晨昏日夜,眼中心中夢裡都是她,而此刻,她就在身前,不過一臂之距。想着想着,心中的癡念便就這麼脫口而出:“公主,你和我走吧,我一定好好侍你,一輩子守着你,一輩子都不讓你吃一點苦,讓你一輩子都開開心心舒舒服服的。”
傾泠聞言回神,眼睛微微瞪大,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有些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本來那人只是要我領着公主失蹤一會兒,然後便讓人找回去的,他甚至都爲我想好了‘迷路’的藉口,他說公主從不曾出門,定不知外間情形,只要稍作解說便可騙得信任,到時,我依舊可當我的侍衛,此事一了他也絕不會再找我。”
侍衛看着她,腳下不由自主的移近一步。
“雖則如此,可我從沒想過要聽那人的話害你,我本是想着時刻守在你身邊保護你,不讓壞人有機可乘,我若是救了你,也許你便會記得我。可是……可是……”侍衛漸語漸癡,“那天,你要去賞雪,就我一人跟着,到了東巖亭,孔昭姑娘又離開,於是那裡就我們兩個,再沒有旁人。”他腳下又移近一步,“那刻,我們那麼近,好像整個白曇山上就我們兩個,我心中就生出念想來,要是這世上真的只我們兩個就好了……那念頭一生出來,便怎麼也止不了,越是不想卻越是想,滿心滿腦的想着若只我們兩個在一起……後來……後來我帶走了你。”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想去拉傾泠,“我……我會對你好,把你當仙女一樣……你和我走好不好?”
傾泠後退兩步,避開那雙手,看着他,呆了半晌,卻說不出一句話。
她實沒想到這人敢冒大不爲偷偷以迷香帶走她竟是這麼個理由。而此刻白曇山上必是一團慌亂,孔昭、方珈、穆悰、顧氏等不知要急成什麼樣。而這人,他難道不知他這一舉動是闖了多大的禍嗎?別說侯府會如何重罰他,便是回去帝都,鐵律面前,必是禍及親族!
該說他是異想天開,還是瘋魔了?
張口本欲喝叱,可看着那卑微的祈求的伸着的手,那癡迷的全心全意的凝望她的眼,頓時所有的話語都咽在了喉中。他能當上侍衛,必是百中選一的良才,定有一身優於常人的武藝,定也熟知國法,可他卻知法犯法,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纔會令之不顧一切?
這樣的膽大妄爲,她不會,那個人亦不能!
一時間,竟有些羨慕這人的癡狂。
“你和我走好不好?”侍衛依舊追問着。
唉。傾泠心中輕輕嘆息一聲,移步,閃身,再次往洞外走去。這人其言其行雖不可取,但亦不願爲難他。
“不行!你不可以走!”一見她走,侍衛瞬即攔在她身前,“你……你……若你要走,我……我就……殺……殺了你。”兇狠的話卻因說得斷斷續續的毫無一點威脅感,只是他的手還是象徵性的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眼睛也瞪起來,似乎是想嚇住她。
看着這侍衛的反應,傾泠沒有動怒,感概之餘反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這人,忒地天真。
她一邊嘆息一邊伸過手。
那侍衛見她伸過手來,只道她同意了,一時欣喜若狂,手足無措,愣愣的站着一動也不敢動,當傾泠的手觸及他時,雖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卻如遭電擊通體**,神魂欲飛。
“你兩個時辰後可活動,那時你立刻回帝都去,帶上你的家人遠離帝都,此生都不要再回來。”傾泠淡淡丟下一句即出了山洞。
“……”侍衛張口,卻發現自己無法出聲,想轉身阻攔她,身體卻無法動彈,怔呆了半晌,他才醒悟,他是被公主給封住了穴道!
公主會點穴?!
公主怎麼會點穴?
公主竟然會武功嗎?!
山洞裡,侍衛整個人傻在那兒,半天都不能自震驚中回神,等到他想起要告訴公主外面有多危險時,卻已是許久之後。
傾泠出得山洞,才發現已是夜晚,雪依舊在落着,視野所及一片灰濛濛的,雖有雪光的映射,但朦朦的什麼也看不清。天空黑壓壓的不見有星光,而雪地上更不見有腳印,想來早被雪淹蓋住了,這等情況下,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如何辯別方向。
看着周圍茫茫雪地,傾泠心中嘆一口氣。這侍衛人雖懵撞,行事亦毫無計劃,可這一場大雪卻是幫了他。侯府的人便是想來尋她,也沒什麼線索,現在天又黑了,也不知孔昭急成了什麼樣。
她原地站了會兒便自然而然的往左而去。便是不知身在何方,至少要先離開這個山洞,然後找個地方歇息下,等天亮了,白曇寺的鐘聲必會響起,那時便可循着鐘聲回去。
如此一想,她往冒着風雪前行,只是積雪已厚,腿陷進去便難拔出,行路極慢亦極耗氣力,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的只覺得又累又餓又渴又冷又痛,正看到旁有一塊大石,便靠過去坐下,想歇息一會兒再走,至少要再找個山洞避避雪吧。只是一坐下後便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一絲氣力,神思也懶懶的提不起精神,慢慢的便睏意襲來,眼皮開始睜不開,迷迷糊糊間,她想,乾脆睡一會吧,睡醒了便有力氣了,也或許醒來後孔昭便找來了……他呢,他總應該找得到她吧……再後來,便陷入了黑甜香中。
天空中,雪依舊紛紛揚揚的,彷彿是天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花籃,令得天花密密的綿綿不絕的從天飄落,淹沒了樹,淹沒了石,淹沒了山,淹沒了大地,亦淹沒了那石下坐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