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下值之後,陰着一張臉回到家。
剛一進正堂,便見到一家人都在。
躲在驪山莊子裡多日不見的二兒子也回來了,正大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綁了一層又一層紗布的腿放在面前一個矮凳上,長媳杜氏坐在他旁邊,用一個小錘子敲碎核桃殼,把裡邊的核桃仁挑出來,放在房俊面前的碟子裡。
房俊就像等着餵食的小狗似的,杜氏剝一個,他就吃一個……
盧氏一臉陽光,不停的問着傷勢如何如何,老大房遺直則捧着一本書,不時的吸溜一口茶水。
家庭和滿、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場面溫馨……
很是感人的一副人間天倫的畫面。
但房玄齡覺得不爽。
老子累死累活在外頭,一天不知道幹多少活兒,受多少閒氣,你們倒好,吃香的喝辣的優哉遊哉……
杜氏一擡眼見到房玄齡進來,連忙站起來,躬身施禮:“爹爹。”
房遺直也起身喊了一聲,坐下去繼續看書……
房玄齡臉黑如炭,從鼻子裡“嗯”一聲,然後訓斥杜氏道:“不是我說你,你好歹也是嫂子,長嫂如母,怎能像個下人僕役似的侍候小叔子?不像話!”
“哦!”
杜氏悄悄吐吐舌尖,被公爹教訓了一通,卻不怎麼害怕。
別人家都是媳婦兒見了公爹恨不得繞着走,只有他們家不是,別看房玄齡在朝中威風八面,在裡頭被老妻欺壓着,着實沒什麼地位……
果然,盧氏拉下臉,白了丈夫一眼,揶揄道:“哎呦,這是在外頭受了誰的氣,回家拿媳婦兒撒氣來了?”
房玄齡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和着在外頭受了氣,回家也沒個好臉色?
真以爲我房玄齡是泥捏紙糊的?
房玄齡忍了忍,忍住了……
氣呼呼的坐下,杜氏很是乖巧,立即手腳麻利的泡了壺茶端過來。
“爹爹喝茶。”
“嗯。”
房玄齡結果接過茶盞,臉色依舊不好看,不過不能總是說兒媳婦,便瞪着房遺直說道:“你自己的媳婦兒,被你兄弟指使得跟個丫鬟似的,你就不管管?”
杜氏回到房遺直身邊坐好,垂頭不語。
房遺直這才放下書本,有些疑惑的看看火氣沖天的老爹,又看看自家媳婦,再看看房俊,疑惑道:“她願意侍候,那就侍候唄?她是嫂子,老二不也就是她兄弟,無妨。”
老二出手大方,又會來事兒,現如今不僅是侯爵,更是從三品的官兒,他樂得見到叔嫂和睦。難道這樣不好,非得相看兩相厭、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纔好?
老爹有些莫名其妙啊……
房玄齡差點氣得厥過去,這平素最聽話的老大也敢跟他頂嘴了,這一個兩個的都是要造反?
盧氏眼見今兒自家老頭有些反常,便湊過來給他捏了捏肩膀,關切問道:“生什麼閒氣呢?”
房玄齡心說還真就生的閒氣,跟陛下生的……
居然拿種事開玩笑,簡直不當人君,過分!
最離譜的是,居然當着別人的面說我回家連問都不敢問?
赤裸裸的打臉啊!
雖然自己真的不敢問……
他敢保證,自己要是真的不知死問了,等待他的將是長達數月甚至半年的書房……
心裡生着悶氣,房玄齡下意識的就向房俊看去,越看越是鬱悶。
你說咱老房雖然不說玉樹臨風貌比潘安,可也是麪皮白淨儒雅不凡,這老二咋就長得這麼黑呢?外貌倒還罷了,尤其是性情,老房我沉穩厚重謀定後動,這老二卻是毛毛躁躁任性衝動,差距也太大了……
當然,懷疑自己婦人的念頭那是既不敢也絕對不可能有,總之很鬱悶,越看越不順眼。
房俊正跟嫂子說着話兒,突然感到身上涼颼颼的。
一擡頭,就見自家老爹死死的盯着自己,神色極爲不善……
房俊不由自主的打個哆嗦,趕緊想想自己最近可有什麼不靠譜的事情惹毛了老爹?想來想去,也沒想到。
可老爹這眼神有點嚇人,房俊嚥了口吐沫,小心翼翼的問道:“老爹,可是有話對孩兒說?”
房玄齡一驚,剛剛有些出神了。
尷尬的咳了兩聲,說道:“春耕之事可否妥當?”
房俊自請收容千餘災民,又得了大片土地,這春耕便必須重視起來,否則事到臨頭出了差錯,影響的可是一年的生計。
對於此事,房俊那是信心滿滿。
說起種田之事,放眼整個大唐,愛誰誰!
“父親放心,就這三五日,水稻、春麥便可耕種,糧種、農具、耕牛、人手業已安排妥當,一切盡在掌握!”
房俊信心百倍,房玄齡又不爽了……
最煩這一副穩如泰山指揮若定的架勢了!
你一個十六七的毛孩子,怎麼就比長你十歲的老大還要老成持重的樣子?
房玄齡神色不豫:“有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過了頭,就是自負!爲人做事,當謙虛謹慎、仔細計較,切不可魯莽大意、自大驕傲,否則早晚摔跟頭!”
房俊有些傻眼,這都什麼跟什麼?
他算是明白了,老爹這不是在教育他,這是找茬兒呢……
翻了個白眼,打定主意逆來順受。
“父親教育的是。”
愛說你就說唄……
盧氏看出房玄齡今日的異樣,擔憂的問道:“夫君今日可是有事?”
房玄齡一愣,聳然而驚,自己情緒有些失控了!
什麼時候,他房玄齡也會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了?
趕緊說道:“沒事,沒事,就是今日有些倦了……”
房俊插話道:“父親可是最近壓力太大?”
房玄齡點頭嘆道:“確實如此。以往處理政務,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亦是精神抖擻毫無差錯。可最近……總感覺事事不稱心,精力不如以往,愈發疲倦……”
這纔是他今日總是無緣無故發脾氣的主要原因。
入春以來,關中未降一滴雨水,渭水、涇水等主要河流盡皆水位下降,太史局的預測已然成真。
一年之計在於春,若是誤了春耕,影響的便是一年的收成。
秋天收不到糧,不知有多少人要捱餓!
作爲尚書僕射,事實上的宰輔,怎能不憂心忡忡、夙夜難寐?
至於李二陛下的玩笑之言,故然讓他不爽,卻也不至於忿忿然亂了心智。
正堂裡的氣氛沉默下來。
自從房玄齡當年在秦王府典管書記一來,從未如此刻這般意志消沉、唏噓嗟嘆!
房俊想了想,試探道:“不如……父親辭官吧?”
正堂裡落針可聞。
盧氏眉毛一豎,斥道:“混小子,說什麼渾話呢?”
便是一直默不作聲的房遺直也不悅道:“父親身兼要職,乃是陛下的左右手,位高權重,豈能說辭就辭?此話萬萬不可再說!”
房俊卻不以爲然的撇撇嘴:“說來說去,還不就是捨不得放棄手裡的權力,捨不得放棄這宰執天下的位子?可歸根到底,還不是得有那一天?與其等到纏綿病榻、油盡燈枯的時候不得不放手,還不如趁着現在能動彈,主動卸去這如山政務,頤養天年、安享天倫,何不美哉?”
這貨越說越來勁,慫恿道:“父親文才俱佳,只是這些年政務纏身,從無安心做學問的空隙。若是真的辭去官職,便去兒子那學堂裡,擔一任塾師,教幾個學生,閒來可著書做學問,兒子給你出版,發行天下,如何?”
房遺直憤然道:“老二怎地說起胡話?那宰輔之位,不知多少人想破了頭亦不可得,豈能慫恿父親辭官?此事大大不妥!”
簡直不知道這老二腦子裡想些什麼,不可理喻……
杜氏瞅了瞅公爹的臉色,再看看婆婆的神情,伸手悄悄捅了捅自家相公。
房遺直茫然不解……